袁闵礼一迭声的道歉。 他慢悠悠坐回原位,嘴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眼睛却粘在那两张花笺上,一副浑然无所觉的样子。 方绍伦不好发作,只能咬咬唇,转头看向窗外。这色坯真是死性不改!两张花笺而已,随他拿,他半个字也不想再跟他搭话。 张定坤却是得寸进尺,“啧啧”的感叹着,“这董小姐的字倒是比秦小姐的写得好,但董家嘛……” 他一副思索的表情,“西岷大学今年新聘的校长姓董,好像也是理城人氏,想来同宗。虽算号人家,但肯定不在老爷子的眼里。大少爷的亲事自个做不了主,还是不要随意伤女孩子的心比较好。” 他用长辈般谆谆教导、规劝的口吻,瞬间激起了方大少爷的反感,忍不住伸手去抢那两张花笺,“我什么时候随意伤人心了!休要胡编乱造,拿来吧你!” 张定坤就是要惹他生气哩,他才能趁机将那只骨肉均匀修长白皙的手掌攥住,仿若不经意似的摩挲了两下。 赶在他发火前,将两张花笺搁到他手心里,“喏,拿好了。这都是女孩子们不知检点,怎么能怪大公子人才出众。” 袁闵礼听到后边的动静,暗咬了下唇,却只能凑趣解围,“是,绍伦之前在学校就有很多女孩子追,现在新社会了,女孩子们胆子都不小。” 方绍伦和袁闵礼曾是沪城耀华中学的同窗,又同住一间宿舍,他说这话,让人勾起点旧情回忆。 方绍伦缓了面色,“明明追你的更多些,闵礼,你和苏小姐还有通信吗?” 耀华中学的旁边便是中西女校,中西女校有四朵金花,袁闵礼那时的女朋友,便是四花之一的苏娅萍。 他们毕业回月城后,两人一直书信来往,方绍伦是知道的,偶尔拿出来调笑两句。 不想这话戳到袁闵礼痛处,“她年初结婚了。”但他显然不放在心上,仍是笑嘻嘻的,“我还去沪城观礼了,她嫁了关世伯家。” “关世伯?”方绍伦大感惊奇,“行几的公子?” 他印象里关家好像小姐众多,男嗣稀少,一位留洋英国,另一位年纪比他们小了好几岁。 “关世伯亲弟,关五爷。” “啊?”方绍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关五叔至少四十有余。 “苏家如何舍得?”苏家在沪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苏小姐是娇养的闺秀。 张定坤在一旁接话,“怎么舍不得,关四升了海防部长,关九又是海关总署长,苏家是走海路的生意,穷得没饭吃的时候卖儿鬻女都属正常,锦上添花牺牲个把女儿的婚姻算什么,况且我看苏小姐挺乐意的样子,婚礼中西结合,办得颇阔气。” “你又知道了?” “那是自然,我代老爷子去送的礼。”不是关四本人的喜事,确实用不着方学群亲自出面。 “要不是我,袁敬可喝不着新娘子亲手敬的酒。”张定坤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向前侧的后视镜。 袁闵礼语带恭敬,“是,多亏三爷携我一同赴宴。” 方绍伦不忿于张三直呼袁闵礼本名,更诧异于袁闵礼的态度。 袁闵礼虽是他知交好友,与张定坤却是交情泛泛,明明小时候也一块爬山涉水、上树掏鸟的玩耍过,年纪愈大却愈生分了。 袁家二公子一向不大看得上北地来的流民张三,如今却客气不少。 袁闵礼主动为他答疑解惑,“绍伦,我现在跟着三爷跑北边的商道,多得三爷提携。” 方绍伦又是一怔,三年书信来往,只知道闵礼逐渐在公司里扎稳了脚跟,却不想如今到了张三麾下,难道是父亲新近的安排? 他只能按捺住满心疑惑,转头看向窗外。 速速而退的青山绿水,让他重新泛起了一点远方游子归家的喜悦。即使是冬天,西南诸城的景色也并不萧瑟。 这是华国疆域上的一块风水宝地,三江交汇,两山为屏,靠近赤道,四季如春。 耕地也算充足,物产丰富。位置不算显要,地势又易守难攻,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报纸上“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的景象,在这里并不多见。 东瀛京都的山水也美,早春三月的樱花、夏季的烟火盛会、秋季如火如荼的红枫、冬季洁白烂漫的雪景……但它在方绍伦心中永远比不上月城。 这是他的故乡,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困意渐渐袭来,他在车辆的摇晃颠簸里沉入了梦乡。 张定坤侧目,看着那张隐在羊绒围巾中安静恬睡的面庞,不自觉的舔了舔唇。
第3章 一行人回到月城的方府,天已擦黑,各处亮了电灯。 管家在门口等得心焦,远远看见车队拐进大院,大声招呼着又跑进去报信。 佣人端来了火盆,闵礼扶着方绍伦跨过去,孙妈妈拿了一束柚子叶,在他全身轻轻拍打,昏花老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大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二姨娘在方绍伦八九岁上头就去世了,此后一直是孙妈妈照顾他起居,闻言也是喜滋滋的挽着她臂膀,“姆妈!您老人家身体可好?” “好好,好着呢,”孙妈妈拍着他手掌,管家引着一行人来到大堂里。 他爹方学群拄着拐杖,穿着棉袍长衫,外罩一件绸缎马褂,缓步走了出来,方绍伦赶忙迎上去,“爹!” 他双手扶着父亲的胳膊,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方学群五官周正,眉目英挺,年轻时是西南诸城有名的美男子,便到中年也是器宇轩昂。 方绍伦还记得三年前他送他在沪城登船时,在侍从的簇拥下向他挥手告别的样子。 仅仅三年时光,确实见老了,额上多了好几道皱纹,鬓边白发已是层层叠叠。 管家将蒲团移到他脚下,他恭恭敬敬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才又站起来,颤声道,“爹,您身体大安了?” 方学群喊了声他的乳名“元哥”,眼眶湿润,连连点头。 一旁三姨娘接话,“大公子平安归家就好,老爷一直惦记着。” 她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生得富态,装扮爽利,打理方家内宅已经十多年,十分的遵旧守礼。 看见方绍伦看过来,还先行了个半礼,这是旧时姨娘对少爷小姐的礼数。 方绍伦只能退开半步,作了个揖,“三姨娘安好。” 五姨娘领着扎麻花辫的少女走上前,“大哥!”方颖琳蹦跳着跑过来。 “颖琳都长这么高了,大姑娘了!”少男少女的变化总是令人欣喜,方绍伦摸摸她的辫梢,“给你带了礼物,回头让阿良送到房里。” 五姨娘温婉的道谢,“大少爷总惯着她,费心了。” 余下几个姨娘或牵或抱着两三岁的奶娃娃,看样子方绍伦留洋后,家中不时有添丁之喜。 他逐一厮见,相互问安。 最后出场的是个身怀六甲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穿着喜庆的大红袄,丫鬟扶着,她手搭在后腰上,“绍伦,你总算回来了,一家人都盼着哪。”她声音轻甜,惦念的表情很自然。 方绍伦也不是三年前的莽撞青年了,点点头,淡笑着问安,“九姨娘。” 袁闵礼是知道其中纠葛的,当初他和方绍伦在沪城上学,两人常骑着脚踏车飞驰在沪城的大街小巷,他的车座后头是苏小姐,绍伦的车座后头没有固定人选,但这位九姨娘,彼时仍是丁师姐,有段时间是常客。 他忙小声提醒,“还得到祠堂上柱香。” 方绍伦跟他爹打了声招呼,移步往西南角的祠堂走,管家和袁闵礼在身后跟着。 祠堂里檀香阵阵,几束青烟打着旋,在空气中飘荡。 方绍伦先给列祖列宗,再给嫡母,然后是姨娘上香,这顺序一点都错不得。 一行行牌位按辈分高低,摆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干干净净,这份肃穆庄重,就是家族的概念。 他从祠堂走出来,方学群仍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影壁后传来阵阵喧嚣,似有人在堂前勒马。 少顷,一道修长的身影转过影壁走了进来,他亦穿着长衫披着斗篷,头戴礼帽,装扮与张定坤相近,气势却相差甚远。身后跟着两个随从。 “哟,大哥已经到了,弟弟回迟了。”是他的二弟方绍玮,两人原本就只相差半岁,身量相近。他长相十分肖父,五官端正,面皮白净。 他取下帽子又解了斗篷丢给身后随从,一脸的歉意,“快年底了几个铺子都在清库存预结算,着实忙了些。大哥远归,未及迎接,真是对不住了。”他既是向方绍伦也是向方学群解释。 方绍伦如今场面话也是信手拈来,摆手道,“我也是刚到。铺子里事宜繁琐,二弟辛苦了。我既回来了,往后见面叙话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时半会。” 两人兄友弟恭,一左一右扶着方学群走进厅堂。 楼梯上传来高跟鞋“咳咳”的声响,夹杂着男女的调笑声,片刻之后,却是方颖珊挽着张定坤的胳膊从二楼走了下来。 原来方绍伦跟亲人厮见的这会子功夫,张定坤已经找他未婚妻去了。 他脱了那件斗篷,只穿着银灰色的长衫,越显身躯高大,威武轩昂。 方颖珊穿一袭藕荷色旗袍,她的身段在女子中算高挑的,站在张定坤身畔倒显得娇小许多,二人看上去十分般配。 看他们一副甜蜜腻歪不避人的样子,方学群轻咳一声。 二人撒开手,方颖珊娇笑着,“绍伦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方学群斥她,“弟弟回来也不知道早点下楼迎一迎,要礼物倒是积极分子。” 方颖珊并不怕他,娇笑着上去挽他手臂,方绍伦退到一旁,换她和方绍玮一人一边扶着方学群,“哎呀,我这不看大弟这么久才回来,特地换件衣裳,耽搁了一会嘛,一家人哪里那么多讲究。” 方学群对两个儿子管教严格,对女儿却向来娇宠。 方绍伦点头,“大姐说得对,一家人不必客气。礼物回头让阿良送到大姐房间。”他落后一步,看着她姐弟二人搀扶着老父亲。 张定坤瞥见,在身后蹭了蹭他肩膀,抬高了些许声音道,“哎呀,大少爷一路舟行劳顿没吃好睡好?看着很是憔悴哩。” 方学群回头,示意方绍伦坐到他身边去,“元哥过来,是得好好补补。你孙叔一早就准备,特意做了不少你爱吃的菜。” 晚餐算是为方绍伦接风,席开两桌,方家大大小小都到齐了。 方学群坐了主位,张定坤坐对席,余下几人分坐两侧。三姨娘领着女眷和孩子们坐另一桌,只有方颖珊例外,她粘在张定坤身边,一脸娇羞。 方家虽是大家府邸,但改革新风吹遍江南诸城,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不再遵循过去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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