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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攸除

时间:2023-03-28 00:28:15  状态:完结  作者:风雨攸除


  伯姬难产,已经是第三日了。

  梓慎仰首,只见并列在西北天际的五颗妖星,其中一颗突然暗淡下去,而另外的两颗却同时熠熠地闪了起来。梓慎提笔在竹简上刻下:“是夜,格泽,女、虚、危,五行生乱。”写到最末一笔时,竹笔在烤过的竹简上拖出了长长的痕迹,好似那道天际的裂痕一样。

  天地似乎在瞬间又重归于混沌,无边的黑暗席卷了大地。良久之后,突然一道闪电劈裂了黑暗,随之暴雨如倾,雷电大作。

  嘹亮的啼哭声陡然回荡在大秦的宫殿中。梓慎走回殿内,正好看见一个宫女淋得透湿、喘着粗气禀告道:“伯姬娘娘诞下的……诞下的,是位小公主!娘娘生产时,赤光满室,吓……吓死人了!”

  梓慎点了点头,向太史官看去。太史官在竹简上刻下:“主诞夜,青光裂天,赤光满室,吉。”

  

  经历了三天二夜的痛苦煎熬,伯姬还是没能如愿地为秦王诞下皇子,但这个新生婴儿所蒙受的宠爱随即便让她的遗憾变成了惊喜。

  因为晋国与秦国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伯姬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能得到丈夫真正的怜爱。生在王室,女子的作用只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进行一些国家之间的巩固和联合罢了,这些都是她自幼就司空见惯的了。只是,在嫁到秦国之后,当她的夫君掀起她头盖的那一瞬间,她知道,在她的心底,又燃起了某种隐约的期盼。

  虽然嫁到秦国不过短短一年,但是秦王是怎样雄才大略的人物,她却是已经看在眼里,惊在心里了。他极少流连于后宫,不是出现在朝堂之上,便是出现在军营之中。在他的心中,只想着如何让秦国称雄于诸侯国吧?渐渐地,伯姬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爱的只有他的国、他的霸业,他的儿女情长已经被他的英雄气概吞噬掉了。

  作为一个女人,伯姬知道自己是倾慕他的。可是,除了是一个女人之外,她还是晋国的长公主,她必须牢牢记住自己的使命:窥探秦国的国情,修好两国的情谊。

  而此时晋国的国力,已经开始渐渐走向衰败,而相邻的秦国,却因秦王得到了百里奚这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越发显露出欣欣向荣的气象。这个已经足够强大的国家与那个野心勃勃的君王让伯姬感到惊恐,她明白,自己的父王可以歼灭一个国家,可是却没有足够的宽容去包容亡国的良将,明明知道亡虞大夫百里奚是位难得的人才,却不好好珍惜,反而处处折侮相轻,甚至将之贬为媵人随自己来到秦国,也不顾忌这样的人才若为秦王所得,必将成为晋国的心腹大患。自己迫不得已,只得一路上对其百般羞辱,原指望这百里奚又老又病,受不了羞辱折磨,会死在路上。谁料他竟买通了守卒,逃去宛城,结果被楚人虏走。自己的一番苦心终究还是白费了,秦王用五张羊皮从楚人手中买回了百里奚,奉为国相,商谈国事,言听计从,而百里奚也倾心相报,无所不言,不仅为秦王笼络了智者蹇叔,将之奉为上大夫。更是将那素来只肯居于山野、从不过问世事的占星师梓慎也笼络了过来,继融风之后成为了秦国的占星官!

  所以伯姬极其盼望自己能诞下一个儿子,如果自己的儿子继承了秦国国君之位,那么对于晋国来说,还能留存一份香火之情吧?然而竟然是一个女儿,幸好秦王对小女儿是那样宠爱,虽然这宠爱大大出乎伯姬的意料,甚至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赢任好对于新生女儿的宠爱常常令伯姬惊诧,他总是抱起这个幼小的婴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随之便是长久的沉默,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胡乱猜测,就连一向善于揣测人心的伯姬也感到茫然:为何这个新生的生命,竟可以让步伐匆匆的秦王为之长久地伫立?

  

秦国有一个古老的传统,在孩子满周岁的时候,会拿出许多珍玩给孩子抓取,而被抓取到的东西,便会预示着孩子未来的命运。

  小公主周岁的时候,各种宝物几乎铺满了整个宫殿,种种稀世珍宝在宫殿中熠熠生辉,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儿跌跌撞撞地走着,目光却没有停在那些闪着光辉的宝贝上,她只是摇摇晃晃地走着,跌倒了,便随手抓起了地上的一块青玉,这实在是一块不起眼的东西。虽然是块好玉,但和周围的其他宝物相比,实在显得相形见绌。

这时,伯姬看到秦王走了过去,他看着女儿,忽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他抱起了女儿,并将那块青玉郑重地放到了女儿的手中。他微微笑了起来,但不知为何,伯姬却注意到夫君的眼中似有一丝怜悯闪过。

 而那个懵懂的孩童,只是抱着青玉,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她快活的笑声回荡在空寂高阔的宫殿中,像极了系在花间的银铃,由于微风的经过而发出的悦耳铃声。

  这个小公主,因此被取名为弄玉。

    

  弄玉五岁的时候,在数千名工匠不分日夜的努力下,一座由龙凤飞云石雕砌而成的巨台建好了,巨台上绿琉璃瓦的宫殿似乎连绵直入云霄,这座奇异而华丽的宫殿令所有人啧啧称奇。但这座宫殿究竟为谁而建,却是宫中最大的禁忌与谜团,身着纯黑战袍的秦军牢牢地将巨台围住,没有秦王的虎符,谁都不能接近这座巨台。

  弄玉七岁时,这座特殊的宫殿终于竣工了。伯姬仰望着高高的宫殿,不觉悲哀起来:八年来,为何自己完全不能懂得他的心,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父王,父王……”女儿娇脆的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转身子,便见到了秦王赢任好。

赢任好俯身抱起女儿,对伯姬道:“你……要同我去看看凤台么?伯姬。”他这么问道,目光却依然停在女儿可爱的脸颊上。

  “凤台?”

  他指向那个高台:“我想让你亲眼看看那个地方。”

  不能确定他的话中是否含有柔情,伯姬却不自禁地红了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喜与娇羞掠过了她的心。“啊,好呀!”她仓皇地应道。

  沿着剔透如水晶的台阶拾级而上,伯姬蓦然发现,这还是她第一次与秦国的国君、她的夫君并肩而行,而周围没有其他人。越往上走,脸庞似乎越来越热,她忽然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控制住心跳了。

  一路向上,两人皆是沉默的,伯姬的沉默是不愿泄露内心的喜悦,而同时却又对秦王异乎寻常的沉默感到纳罕,他确实不是话多的人,但是礼貌的寒暄也是从不会缺少的,为何今日,他处处显得异样?

  只听“嘎”的一声,大门开了,伯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作为晋国的长公主、秦国的王后,伯姬并非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在她的寝殿中,明珠为帐,白玉为床,只道人间的奢华不过如此。可直到现在,方知自己何其无知。

  此时正值炎夏,酷热异常。但一进院落,便觉有凉风徐来,暑气尽散。

原来室中竟然叠冰为山,庭中引水成幄。院中有一亭,四周皆荷池,池中菡萏妖娆,芬芳彻远近。

荷池之上,九曲石径,直通那亭。亭内置了一水晶方几,长宽皆五丈,中有锦鲤,荇藻交加,游泳自得。视之内外尽皆透澈,鲤戏其中宛若悬于空际。

“你瞧,那水晶方几,玉儿定会很喜欢吧?”终于,赢任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啊?”伯姬又惊又喜,“这里,难道竟是你为玉儿所筑?你要我们搬到这里来住么?”

赢任好不自禁地避开那洋溢着喜气的明眸,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不,不是你们,只是玉儿!”

伯姬的笑靥似乎在瞬间凝住了,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恐惧以及她颊边尚未散去的笑容叫赢任好刚硬的心肠也不由为之一软,只是短短的瞬间,她的脸色已是惨白,但晋国公主的骄傲提醒着她掩饰心情,于是她强自镇定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让玉儿住在这里?”

  “为了玉儿已经被注定的命运!”

  “被注定的命运?”

  “你还记得玉儿出生时的情形么?风云变色,天地开裂……”

  “这又怎样呢?”

  “你应该知道天裂预示着兵变战乱!”

  “可这又关我的玉儿什么事呢?”伯姬仰起头,哀求地看着丈夫,泪水在这一瞬间毫无防备地冲出了眼眶,“这关我的玉儿什么事?”

  赢任好再次避开了她楚楚可怜的哀求目光,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她的悲伤、她的眼泪。从离开家国,嫁到秦国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八年来,晋国与秦国有过数不清的摩擦,但不管遇上什么样的事,她都没有失态过,只有在这一刻,她开始像一个寻常的软弱女子那般哭了出来,这样的软弱与无助不禁让他歉疚起来。

  “梓慎大师对我说,天裂就是上天的示警,出现于天地间阴气过盛而阳气不足之时,如果我们不能有所反省的话,那将是秦国的休咎!”

  “我不信,玉儿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个才七岁的孩子,秦国的休咎……关她什么事?”

  “你可以不信,可是如果我不信,就是人君的失德。”赢任好轻轻地道,他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必然知道,梓慎大师是当世最著名的占星师,他的预测从来都没有错过……”

  伯姬说不出话,任由泪水在脸上奔泻着,过了很久,才挣扎着问道:“那么,让玉儿住在这里就可以免除灾难吗?”

  赢任好无言,梓慎的话一句句地在他心底响起:“五星连珠是上苍启动厄运的预兆,这五颗妖星,都是应天地五行之气变乱、星宿应运而生出的变星,所以我不能推断出这五颗妖星与它们的本星之间的渊源,也不知道这五颗妖星究竟预示的是何人……但在公主出生的当晚,出现了格泽星暗、天裂等种种异兆。五年来,我一直希望能够找出与公主对应的星宿,观测它的变化,可是大王,我始终找不到它。我只能推测,公主就是上天用来启动五星的枢机,如果要避开世间这场最大的劫难,请大王割爱吧!”

  “我不知道,伯姬,我修筑了这样与世隔绝的高台,让玉儿住在这里,我只希望这样,能让她平安地生活下去,让世间避开这场劫难。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尽力给了玉儿最好的,这……已经是最好的!”

三、凤台

  弄玉一天天地长大,她初到凤台时的惊喜和离开母亲时的伤痛,渐渐地便在漫长的时光中变成了模糊的记忆,随之一起模糊的,还有记忆中父母的面容。但渐渐地,她所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虽然是在这与世隔绝的高台之上,秦国的公主还是受到了最好的教育。

  于是渐渐地,她也知道了,生命中的一切都来源于不可更改的命运,所有的欢喜、悲伤都已由上天做了宿命的安排。她所能做的,就是平静地接受。当上天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命运,她就只能接受,平静地等待时光的流逝,将她带回到上天为她安排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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