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开口了:“二弟,小尤,朕与你是至亲的兄弟。三弟去了之后,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可如今,看看你做的这些事!荒淫之事、私练禁军之事且不说,单这私藏杀生之法,你让朕如何去堵那些朝臣的嘴?朕有心救你,也是无力啊!” 仇尤惊呆了。原来,朝中人人都已知道,他私藏了此法。他看了一眼小希。那孩子竟是为了这个,而白白送了性命吗?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可以交出这个法子来,不过,您得答应我永远不用它。” 皇帝点头喜道:“这个自然。大湮有了此法,才能万世昌隆。你渊亲王藏着此法,祸患就在眼前!交出来吧,二弟!” 皇帝差人取了笔墨来。仇尤立在原地片刻,而后咳了一声。 小潜显出身形来,施了一礼:“属下先告退了。” 皇帝被他吓得一激灵:“你……你是何人?” 小潜已经又隐去了身形。 仇尤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这间屋子。他对皇帝说:“这是我的近侍。他是个粗人,从小习武,礼数不周,陛下您千万要恕他的罪!” 皇帝发了一会儿抖,恢复了笑容:“无关紧要之人,也罢。二弟,请动笔吧。” 仇尤答:“不必。” 接着,他附耳告诉了皇帝那句咒语。正待说那反噬之事,皇帝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 仇尤答:“因着简单,人人都能用,所以才是最危险的。” 皇帝向着伺候笔墨的那人看去,问他的姓名。那人说了,同时花白的脑袋抖得厉害。皇帝捻了决儿,口中念念有词。话音刚落,那人便倒了下去。皇帝试了他的鼻息,而后大笑:“二弟啊!你打仗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儿都不会谈判啊!” 仇尤低声道:“臣在赌。” 皇帝问:“赌什么?” 仇尤含泪道:“赌您与我的兄弟情分。” 皇帝沉默了一瞬,他的眼睛似乎也潮湿了。片刻后,他恢复了正常:“你赌赢了!明日早朝,不要迟到了!” 仇尤含泪看着他。 皇帝摆手道:“还不走?” 仇尤犹豫了片刻,行了礼,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便是早朝。 大殿上,人人窃窃私语。仇尤披挂整齐,立在武将那班之首。长生先生没有出现,南相爷说他染了风寒,告了假。 皇帝姗姗来迟,朝臣们看到他的脸上带着彻夜守灵的倦容。他开口,压住了那蜂鸣般的聒噪:“希儿这孩子,时运不好。昨日宴席上的事,都是误伤。大将军功勋卓著,小小的误伤,不可盖了他的功劳,更不能冷了为国出力的将士们的心。” 大臣们鸦雀无声。皇帝换了一种兴致很高的语气:“大将军,朕又要派你的差使了,你可不要推脱啊!” 仇尤出列,答道:“臣唯有尽忠而已。” 皇帝满意地说道:“昨日你说了那个什么十三个山谷?就由你押送那些坨子兵去那里流放吧!你意下如何?” 仇尤沉吟了一下。那些坨子,除了他,其他人押送,他的确不放心。可是出征三年,刚刚回朝,按常理怎么都该先给他放个大假,休整一番。他还是答道:“臣遵旨。” 正在这时,殿外闹哄哄地吵了起来。人们回过头去,见卫雍带着一队人,正是仇尤座下的十二校尉,硬生生闯了进来。 仇尤慌忙拦住他:“小雍,不可无礼!” 卫雍见到他,眼睛都直了:“将军!您怎么在这里?探子说……” 仇尤用眼神制止了他:“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你速速退下!” 卫雍四下扫视了一番,赶紧行了个礼就转身。他身后的人也学着他转了身。可是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卫中郎,诸位贤卿,且留步!” 一群人只好停下了脚步。 皇帝朗声道:“衷心护主,该赏!只是,将军即刻便要再远行了——为朕押送八千坨子兵去流放。你们可愿随行?” 卫雍和校尉们对视了几番:“臣等愿随将军出行。” 只有一个姓柴的校尉颤巍巍站了出来:“臣……臣昨夜刚得了一子……” 大殿内哄笑起来。一个文官问:“柴大人,您出征三年,莫非尊夫人便怀胎三载?” 那人嗫嚅道:“去年我回来养过几天伤……” 哄笑声再次响了起来。那文官讥讽道:“您倒是两不误啊!” 殿内欢腾起来,一片嘈杂。那柴校尉直臊得面皮紫涨。皇帝压压手:“也罢。柴校尉便留下,朕给你三月的假期。还有要留下的吗?” 其他人都没答言。 皇帝道:“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今日未时三刻便是吉时,大将军请尽早准备吧。诸位放心,归来之日,必有重赏!” 仇尤带着卫雍一众人,谢了恩便退下了。 坨子兵并不足八千人。仇尤看了名册,不过四千余人。他问那来交接的牢头儿,那人却说已在这十几年中损折了不少。所谓损折,乃是病死和自尽而亡的统称。这些受到诅咒的坨子兵,只有这两种死法儿,才能保证他们的尸身不带秽毒。只是十几年中,损折了近半,着实令人心惊。皇帝显然是知道这事的,在月初的报事签上,有他的手写批语。 他看着那些被铁链串起来的坨子俘虏们。他们一个个都面黄体瘦,眼睛毫无神采,问话也毫无反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仇尤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他想起那坨王自尽前,仰天狂笑的模样。然而这感伤只持续了片刻,小潜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他对仇尤说:“将军,死牢里的守卫全部换过了。” 仇尤皱眉道:“换过了?那原来的呢?” 小潜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仇尤抿住了嘴唇,片刻后,他对小潜说:“只可惜那牢伙儿了,早知道应该把他带出来。” 小潜急道:“将军,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皇上都赦了您,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仇尤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静待其怪自败吧!” 三声礼炮后,仇尤带着那些坨子启了程,很快便与他在拔辖驿的八千兵马会合了。卫雍已经为十一校尉每人点出了二百轻骑兵,作为此次押送的兵马。又另有一队军奴押着粮草车仗,由卫雍亲领。 长生先生和他的妻儿,也在驿馆等着他。他说那一双儿女想出去见见世面,因这次并非打仗,所以就带了出来,恳求仇尤带上他们。仇尤同意了,给他们置办了瘦骨驹,南香自备了车轿,于是仇尤又把年幼的那个男孩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一群人浩浩汤汤上了路。 一路无话。 每天,他们不过能走个七八十里。那些坨子们体力都很差,常常走到后来便一队队倒在地上,打也打不起来。晚上,他们常常扎营在大山背风的山脚处。到达十三鳞谷的前夜,他们照样扎营在山脚下。半夜下了雨。第二日清晨,人人都感到不适。仇尤自己也有些头晕目眩。他强忍了一阵,终于冲出帐房呕吐起来。他眼见着自己吐出了一颗通体金黄的珠子。抬头望去,满营都在呕吐,连同那些坨子们。每人吐出的珠子大小颜色虽不同,但都是落了地便化作了黑灰。 那一刻,仇尤的心突然如死了一般。皇帝哥哥终究还是对他下了毒手。这吐珠,便是中了伤生之法的表现,吐出的东西叫龙丹,长在心口之处,乃是游龙一族千年之寿的根源所在。这是坨王亲口告诉他的。而皇帝所试验的那个宫人,因为本身寿数已将尽,龙丹已耗尽,所以没有上演这一幕就直接撒手了。 仇尤没有号令大军拔帐,他笑眯眯地下令让所有人好好修养一天。然后,自己静静坐在帐中,等待着。 午夜,迷信到了,皇帝已暴毙,死因不明。一同暴毙的,还有他的好几个心腹文官,其中就包括南丞相。仇尤听着消息,嘴边泛起冷笑。这些人,就像他为小潜曾经做过的那样,都是皇室与之换过血的家伙,他们得到了使用法术的特权,却为此而断送了性命。他想了想,唤小潜叫起了长生先生,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南香听到爹爹已经暴毙的消息,并没有惊讶。她只是默默地听着,面无表情。长生先生揽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哭出声来。 继续走,还是不走,仇尤和长生先生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长生先生建议立刻回程,可是他们的粮草已所剩无几,带着四千个坨子,哪里也去不了。先生又建议先折回最近的驿馆,可是仇尤也不愿去那儿。折回,是不是意味着他要返回皇城?这个时候,他为何而回去,是不是有些司马昭之心了呢?尽管他这个司马昭本人并没有存那样的心思。 除了小潜,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所有人都中了伤生之法。 最终,他们决定,还是按照皇帝的吩咐,先把包袱卸掉再说。 第二天,他们赶着那四千坨子兵,顺利地让他们一队队地进入了那狭长的甬道。仇尤一马当先,捏着净空诀儿,驱散了那弥漫的浓雾。最后一个坨子兵走进来之后,仇尤站在谷里那黏脚的地面上,对坨子兵们宣读了皇帝的决定。仇尤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这些坨子兵,显然已经在漫长的牢狱生涯中失却了心智。把他们流放在此处,仇尤相信他们不会活过三天。但是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来处理这些人。 仇尤读完了诏书,那些坨子兵还兀自傻在那里。仇尤指挥着骑兵们,绞开了他们的镣铐,坨子兵们依然不为所动。仇尤只好叹息了一番,下令退出山谷。 这时,一个人却已抢先一步,策马向着山谷之外飞奔而去。那是卫雍,他边跑边喊:“仇将军!皇上扣了我的一家老小!您的大恩大德,小人只有来世再报了!对不住了!” 众人不及阻拦,耳听几声闷响过后,眼看着那甬道深处涌出阵阵尘烟。他们知道,那是卫雍炸塌了甬道。 仇尤的手还搭着弓。他蓄着力,手中的剑却始终没有射出去。小潜看了看将军的眼色,只好也放下了自己的弓。 众校尉大哗。他们都是与大将军换过血的,因此腾挪变化不在话下。十一人几乎同时现出真身来,纷纷腾起云雾,分作四队,沿着那四壁万仞高山直上,但每个人都飞到了力竭,却没有人见到了山顶。当他们精疲力尽地从天上坠落在烂泥地上,摔得口吐鲜血时,却发现没有了四千坨子,也没有了每人的二百轻骑和军奴们。那些坨子,竟变成了仇尤的妻儿;那些轻骑,统统变成了校尉们的妻儿;那些押送粮草的军奴,则变成了渊亲王府的仆役们。 仇尤和长生先生目睹了障眼法儿的消退。山谷里突然腾起大量的烟雾,仇尤眼睁睁地看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坨子兵,变成了他的侍妾小环。她脱了鞋,揉着肿成发面馒头一般的脚,哀怨地看着他。而小环身边的坨子,竟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糊了一身的便溺,大哭起来。婴儿身边那个军奴,则变成了仇尤的坨娘,她还没有缓过神儿来,但还是本能地把双手伸向了那婴孩。 一时间,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仇尤恨不得自插双目。他竟没有看出这么拙劣的障眼法儿,还一直以为是“坨子兵”们被关出了毛病。他又想到那些“轻骑”和“军奴”也个个呆傻,正是中了障眼法儿的表现。他站起身来,对着长生先生一躬到地:“我知错了,请先生指点。”
第三回 长生七计定日月山河 齐响一刀入地府洞天 长生先生受了这一躬,慌忙起身,也是一躬到地:“恭喜大将军!双喜临门!” 仇尤吃了一惊:“请问先生,喜……从何来?” 先生笑道:“这第一喜,乃是逃了活命出来。圣上心思狠厉,却偏偏还爱个好名声。他用这伤生之法对付您,又用这种种障眼法儿,让您自个儿把家眷运送到这不毛之地来。这其中自然有诈,老夫总怕他的招数还在后面。直到那卫雍反逃,才放下心来——原来圣上是要让您自生自灭,免得担残害胞弟的恶名。既如此,这山谷之中,人人性命皆是无忧了。您说,怎不是一大喜讯?” 仇尤勉强笑道:“先生不必如此宽慰。” 先生继续说道:“老夫句句肺腑。这第二喜呢,乃是恭贺将军头颈之上,再无五指压顶。这地方咱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如此一来,便是一个清净之地了!” 仇尤心中一动。难道,这地方从此就是他的世外桃源了?他放眼望去,四周的高山皆耸立入云,围合出的那片天空极蓝,且极高极远。他收回目光,便看到刚刚被驱散的雾气又有了卷土重来的架势。那些毒菌倒似有灵性一般,正加倍喷发出更多恶臭的孢子来。他移动了一下脚步,靴面早已被污泥浸透了,冰凉透湿的感觉传来。 先生见他不语,便说道:“将军莫愁。您是想要出去,还是想要留在此地?” 仇尤身后的小潜急到:“当然是想出去了!” 先生只看着仇尤。仇尤问:“出去如何?留下又何如?” 先生沉吟道:“如今皇帝暴毙,必定天下大乱。老夫倒觉得,在此地避个三年五载,倒也不错。” 仇尤苦笑:“平日里三年五载,的确不算什么。可如今,受了这伤生之法……便是三月五月,也是好一段日子了!再说,皇兄杀了希儿,如今只剩亦儿与宓儿。亦儿实在愚钝,苾儿又甚年幼,不论哪个,都不堪为君啊!” 先生道:“将军这话,有几分弦外之音了。” 仇尤看向远方:“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那些个百姓。争来夺去,到头来,受苦的都是百姓。”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