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长叹道:“将军忧国忧民,可赞可叹。只是如今,两皇子皆已在朝中成党。卫雍逃回,沿途必定假传您的军令,只怕这大湮的兵权早已落入他手。您此时回去,便是自投罗网。” 仇尤听了这话,呆了半晌。忽然问道:“这儿,真能变成个清净之地吗?” 先生蹲下来,用手指捻起一团泥土:“将军,这菌子虽毒,却可养土。您看,这土肥得都要冒油了。咱们的粮食为了好保存,皆是未去壳的,每一粒都能做种。” 仇尤也蹲下身来,他把手指插入那潮湿的泥地中:“此地虽然在南边儿,可是,粮食长得再快,也要几个月的功夫。” 先生疾走了几步,拔起一颗硕大的毒菌,而后捻了决儿,口中念念有词,仇尤听出那正是拔毒决儿,乃是给中了毒矢的伤兵用的。片刻后,那毒菌的外皮突然爆裂开来,里面那一圈灰绿的毒孢眼见着萎顿下去,片刻后,暗绿的毒汁涌出,继而干涸、升腾、消散,雪白的菌肉露了出来。长生先生取出股刀,割下一块便送入了口中。 仇尤慌忙阻止:“先生!吃不得!” 先生已经把那块菌子咽下了肚:“此物,几可生食。” 仇尤看了他一会儿,先生谈笑自若。于是他放下心来,也割了一块菌子丢进了口中。那东西入口略微生涩,也没有什么味道。他知道这是法术的关系,食物,只要是沾了法术的边儿,便会失去一切滋味。他记得围困西角皇城之时,粮草几尽。攻城那日,他用法术为全军造出了一餐饱饭来,虽食之无味,将士们还是各个吃得肚皮滚圆,而后便上了战场。只是那饱腹感只维持了不到两个钟头,接下来便是更凶猛的饥饿之感。如此两次三番之后,将士们的脸上就有了隐隐的菜色。城破之后,将士们竟第一时间冲向敌军粮库,刺破那些粮袋,满手捉着生谷粒儿就往口中填……他看向长生先生,后者微微点了点头。他又向着远处望去——这毒菌密密麻麻,遍地皆是。它不是凭空由法术生出的物件儿,填饱肚子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它真的能帮助仇尤的几千人马撑过稻谷成熟前那几个月吗?再者,如果稻谷结了空穗,或收成不佳,又该如何是好? 先生再次开口了:“将军不必过于忧虑。老夫已有七条计策,可保将军无忧!” 仇尤忙行礼:“请先生指点。” 先生正色道:“这第一计,便是要请将军即刻为谷内所有尚不能施用法决儿之人过龙血。” 仇尤问:“这是为何?” 先生道:“将军若信我,请勿问缘由。” 仇尤想了想:“好!就依先生的。”说罢,他即刻现出真身,腾跃而起,而后咬破了舌尖。他对准了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用尽全力吐出一口龙息。只见无数血珠儿便随着那龙息,落在了每一个人身上。他又捻了决儿,便给所有人都过了龙血,只是这法力并不强,腾挪变化是不能的,一般的法诀儿是可以随意使用了。人群欢呼起来。仇尤回到地上,三令五申了一番,想了想,又教了他们拔毒决儿,便整理好衣冠,再来见先生。 先生满意道:“将军真是一颗玲珑之心。老夫这第二计还未开口,将军就已了然于胸了。这过龙血之法,正是要让人人皆可用那拔毒法决儿,谷内便永不会有饥荒了,此乃定万世之策也!” 仇尤微笑地喘息着。 先生亦微笑道:“这第三计,便是立即清点粮草,派人妥善看管起来。挑出完好的做种,余下的煮粥,每日定量供给给乳娘和幼儿。” 仇尤答应了,他唤来一名姓李的校尉,命他点一百人马。此人素以铁面无私闻名。仇尤平日里虽不喜他不知变通,但此事交给他却正合适。李校尉即刻领命而去。 先生慢条斯理道:“第四计,便是派出人手,将周遭可耕种之土地,收拾出来,尽早播种。再去这谷中探明,是否有可驯养之活物。” 仇尤便唤来章齐二校尉,命此二人各点五百人马,言明了不论身份地位,只挑身强力壮的。章校尉出身农家,从军前乃是侍弄庄稼的好手,他欣然领命而去。而那齐校尉,乃是深山之中猎户出身,他亦领命而去。 先生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这第五计,请将军先赦了老夫的罪,老夫才敢开口。” 仇尤忙道:“先生与我,还讲究这个!” 先生正色道:“此一计非同小可,将军务必先赦了老夫的罪!” 仇尤只好说:“赦您无罪,单说无妨。” 先生犹豫了片刻,道:“请休掉您那八百侍妾,只留三五人侍候。” 仇尤的脸上微微变了色:“这是……为何?休掉她们,那此八百人将何去何从?” 先生道:“此乃万世昌隆之策也。凡血亲,不可通婚,否则后世祸患无穷。谷中现有您府上侍妾八百余人、您尚未长成之儿女三千余人。余下外姓血脉,不足三千。休掉八百侍妾,您可将她们连同各自的子女,赐了各个校尉与您府上的仆役,令其开枝散叶。若非如此,您的儿女长成之后,将无人可婚配。这谷中人口精神,也必然衰弱下去。” 仇尤沉吟了半晌:“先生言之有理。此事……此事别人去做,我不放心,要劳烦先生亲自替我安排妥当了!我再把小潜借给您用,有跑腿儿的事,都让他去做。” 小潜对先生行了个礼。 先生道:“老夫领命。再说这第六计,便是派出军探,绘出这谷中的地形图来。大小、方位、高低,皆要明晰。” 仇尤答:“先生思虑真是周祥。”便叫那赖姓的校尉兄弟。大小二赖正是军探出身,得了此令,便立刻出发了。 先生继续说道:“这第六计,便是用此地的红胶泥,造出砖坯,盖起房子来。” 仇尤四下扫视了一番:“红胶泥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先生指了指地下:“这个老夫不敢断言,还是要请行家来看一看。” 仇尤问:“行家是?” 先生便招了招手,仇尤眼见小环跑了过来。先生问道:“丫头,我记得你是西角洛家的后人?” 小环点头道:“正是。” 先生笑了笑:“角王那九层的镇魂宝塔,是你们家盖的吧?” 小环点头笑道:“先生,您就别卖关子了!” 先生道:“你看看这地界,可有红胶泥?” 小环脆生生答道:“先生的鼻子也算灵的,不过,这不是红胶泥。这种毒菌叫小鬼头伞,长它的地方啊,地下三指往下,都有七指多厚的一层黑胶泥。” 先生的眼睛亮了亮:“可是那造宝塔所用之泥?” 小环答:“正是。” 先生又问:“胶泥有多少?够做多少砖坯?” 小环心算了一番:“奴家目力所及之处,若是把地下的胶泥都起出来,盖成房子的话,还能富裕三五千间屋子出来。” 先生再问:“如今便叫你先盖出这富裕的三千间出来,你需要多少时日?” 小环沉吟片刻:“黑胶泥不必晾坯子,只要人手够,不到三月便可完工。” 仇尤与先生对视一眼。他略一沉吟,便唤了发校尉来。此人因有口吃的毛病,平日里极少开口,但交给他的事,无一不办得妥妥当当。他对发校尉道:“从今日起,你点出一千人马 ,要身强体壮的。你们便跟着这洛……洛先生,她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可违背。” 发校尉与小环行了礼,亦领命而去。 仇尤叹道:“我竟不知小环还有这个本领!” 先生道:“这最后一计……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了僻静处,仇尤先开口道:“先生可是要说那伤生之法?” 先生答:“正是。世人愚鲁,早不知龙丹为何物。此事倒可天长地久的瞒下去。只一样,但凡法术……” 仇尤的眼睛亮了起来,打断了他:“必有可解的法子!” 先生颔首道:“正是。这最后一计,便是找到那系铃之人!” 仇尤犹豫道:“可是,那北坨的国君早已自尽……先生莫非是说……木蔷?” 先生答:“北坨皇室,除木蔷公主,已尽数死绝。如今这系铃之人,便只有她了。” 仇尤皱眉道:“莫说我不知木蔷是否还在人世,单说怎么出得此谷去寻她,便是个难题!” 先生答道:“老夫保荐一人。” 仇尤茫然道:“谁?” 先生便唤了一名朱姓的校尉来,此人乃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战时极为勇莽。先生对他说:“劳烦大人现出真身。” 那朱校尉便腾空而起,金鳞赤尾摇曳了一番。 待他变回人形,先生道:“老夫说的是真身!” 那朱校尉的神色尴尴尬尬起来。片刻之后,他再次变化,突然消失不见。 仇尤大惊。先生蹲下身来,指着地面:“将军请看!” 仇尤也蹲下身来,仔细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一尾指节粗细、半尺来长的土色小龙,正扭扭捏捏看着他们。 先生道:“老夫曾有幸目睹朱大人酒醉后这真身。若有人能钻出这山谷,便是朱大人了!大人,得罪了,请回神。” 朱校尉变回了人形,他臊得满面通红。龙身太过短小,只能用障眼法儿来遮掩,这种事仇尤只是在志怪小说中听到过。他强忍着笑意。 先生便拉着那朱校尉的手,告诉了他所有人都遭了伤生法术之事。那朱校尉听完,沉吟半晌道:“将军和先生,是想让卑职去谷外寻那木蔷公主去?” 仇尤点头道:“你可愿一去?” 朱校尉正色道:“且不说为了寻解救之法,单是我这短小之身能派上了用场,属下博了命也要去!”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三个月后,章校尉来报告,第一茬儿稻谷熟了。新米熬的粥入了口,许多人都哭了起来。这些日子,谷中的毒菌已将近耗尽。仇尤紧锁着眉头,坐在新房子还有些潮湿的泥坯椅子上。他从窗口看着那些打谷的人。多是些妇人和半大孩子,活计还很生疏。不过,每个人都很卖力,因为偷懒之人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让燕云做了监工,那女人生就一双猫儿眼,目力惊人,连几里之外是否有人在偷懒都看得一清二楚。 仇尤面前的黑泥桌上,铺着那大小二赖绘制的地图。这山谷广袤而荒芜,二者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望着那些劳动的妇人们。她们大半是不情愿的,大半是虽说不上养尊处优,却也过惯了悠闲日子的。长生先生的七条妙计,条条都是为千秋万世而准备的,只是他真要在这山谷里待个千秋万世吗?他又哪里还有千秋万世呢!外面如今是何世道?皇兄那两个不成器的皇子,又是哪一个得了帝位呢?大湮的百姓,有没有被这皇位之争而再次无辜牵连呢?朱校尉一直没有消息,他还会回来吗?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小潜立在一旁,他开口道:“寻人如大海捞针,三五个月就有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突然,他止住了声音,向窗外看去。 那齐校尉正远远奔了过来。这三个月以来,齐校尉每日的汇报,都是找到了蛇虫毒蚁之类的物件,这山谷里似乎根本没有大的野物。瘦骨驹改吃毒菌之后,跑得慢了许多。那老齐越是赶,那驹子步伐却越是拖沓起来。他索性下了马,狂奔而来。他的手中提着什么,一边跑,一边高喊着什么。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他望去。 近了。仇尤看得真切,却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手中,乃是一个坨子的人头。那相貌是坨子的样子,皮肤的颜色却是一种令人不适的灰白,显然并不是来自仇尤家中的坨奴。仇尤几步跨出房门,几乎被门槛绊倒。 老齐终于赶到了仇尤的面前,他喘着粗气:“有人!这儿……有人!”他指着地下。 仇尤狐疑地低头看了看。 老齐继续说:“我瞧见他好几次了。刚刚儿,我是眼睁睁看着这家伙从泥地里钻出来的,一头就扎进了我的绳套里!还以为是大野物,没料到是个坨子!我一刀就把他的脑袋削下来了!将军,这地底下肯定有个坨子窝儿!” 仇尤提起了那人头细看,头皮缝儿、耳朵眼儿里都是污泥。他终于明白了,那灰白乃是久不见阳光的肤色——那死去的牢伙儿,便是这个脸色。明白了这一点,他突然一阵彻骨的恐惧。 长生先生也来看,他问老齐:“为何不留活口?此人的尸身何在?” 老齐挠了挠头:“我怕他挣脱了。尸身还在我设套儿的地方——太重了我搬不动。” 先生急道:“速速带路!” 于是一行人到了那地方——绳套血迹皆在,只尸身没了踪影。 当夜,仇尤加了双倍的人手夜巡,自己也上马巡视了好几圈。似乎一切都如常。待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刚脱了一只鞋,便被人施了定身决儿。他僵在原地,感到自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而后似乎丢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之中。耳边风声呼呼,同时身子一直在下坠。 渐渐地,那直直掉下去的感觉有了改变,似乎那洞身有了弧度。他不禁暗自喝彩起来——想出这种泄力法子的家伙,当真聪明绝顶!终于他到了洞底,不由自主地跌撞出一堆跟头,而后又重重撞在一根柱子上。这一撞之下,定身法决儿倒解了。仇尤揉着脖子,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里很显然是一个地下的世界,高约三丈,目力所及之处,不见四壁,只见粗大的石柱,顶天立地。那地面三寸以下,雾气弥漫,倒似幽府仙宫一般。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各种荧光的石头,亮度是够的,只是柔得让人眼睛生疼。他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脚,身边便围上了一群坨子兵。终于他看到,远处有一列石阶,次第而上。尽头高高在上之处,隐隐端坐着一个老妇人,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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