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那老妇人走去,问道:“请问老人家,此处是何地界?” 那老妇人开口道:“你杀了我的人,是来偿命的吧?” 仇尤答:“人不是我杀的。” 老妇人道:“是你属下齐响校尉杀的。仇将军,这帐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 仇尤大惊:“老人家,您是何人?” 老妇人颤巍巍站了起来:“灭我北坨者,何人?” 左右齐答道:“正是那挖心剁肝之狗杂碎,贼湮之第一大奸贼仇尤是也!”声音整齐划一。 仇尤被这声音震得耳朵都疼了起来,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那老妇人继续问:“怎么,仇将军?你这一番,到底是偿命来了,还是赶尽杀绝来了?” 仇尤张口结舌道:“老人家,您的人实非小人所杀。乃是被小人属下当做野物误伤了。” 老妇人摇头晃脑道:“杀人偿命!凭你巧舌如簧,也逃不过今日这一遭!来人!” 仇尤偷眼望去,远远地有几人抬了什么东西过来,枝枝桠桠,张牙舞爪,不必说,必是此处的刑具了。那几人渐渐走近了,仇尤细看之下,顿时头皮发麻。那是一张沉重的椅子,上面满满地趴着一层毛茸茸的长脚蜘蛛,毒牙都有仇尤的小手指粗细。他四顾一番,想逃是不可能了,只好挺起胸膛:“杀人偿命,的确天经地义。只是您的人得了一个痛快,仇某斗胆,求老人家也给我一个痛快!” 那老妇人遍笑了起来,声音尖利,回音不绝。她笑够了,便做了手势,围着仇尤的那些人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架到了那受刑的椅子之上。
第四回 帝王心血脉缘出云入泥 家国恨儿女情势难两雄 仇尤屏住了呼吸,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那一层毒蛛在他坐下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便统统躲到了椅背后面。椅子冰凉得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听到周围啧啧称奇的声音,那老妇人也离了宝座,在左右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过来。 仇尤惊恐地看着她。蜘蛛们摩擦肢体的声音就沙沙地在他脑后作响,他的牙齿似乎也咯咯地响着。仇尤飞速地思索着。这老妇人必是一支漏了网的坨子,只是他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从北坨来到这里,必然不是大摇大摆地穿过大湮的国土到达的。那么,她们是取道了西角还是东羽呢?这两处地方,又是如何肯借道的呢?这妇人连齐响都认得,必是与他交过手的。他开始回忆起北坨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女将来——那些人,似乎并没有一个从他的箭下逃走过。而且,看这妇人看那老迈的样子,十年前想必也不早已不是个能上马杀敌的女将了。再看周围人那种毕恭毕敬,又似乎是个顶尊贵的人物——此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那老妇人却不待他多想,早已来到了他面前,伸手便捉起一只蜘蛛来。她拔下一只极细的发簪,对着那蜘蛛的毒牙挑逗了一番,仇尤眼见着那副毒牙张牙舞爪了一阵,想要挣扎,左右早按牢了他。片刻后,一线晶亮的毒液便滴落在他的额头上。那老妇人便用发簪猛地向着那毒液滴落之处戳去。 在彻骨的恐惧中,仇尤仍感到了一阵剧痛。他骂道:“老妖婆!你要不要脸?赶紧给我个痛快的!” 那老妇人戳了几下便停了手,同时,被捉在她另一只手心中的毒蛛挣扎了几下,蜷缩了起来,似乎已经毙命。她说:“这可奇了,你是几时遭了伤生法术的?是何人所为?” 仇尤瞪大眼睛看着她没说话。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希冀来——这妇人看来是知道这法术底细的,难道她也是个系铃之人? 老妇人命人将那毒蛛尽数收拢:“还好老婆子我眼疾手快,不然就白白瞎了我这么些白玉蛛了!” 仇尤盯着那一只只在他眼前被收拢起来的毒蛛——极扁的身子,通体黝黑,这东西居然被叫做白玉蛛!那收拢的人似乎存心戏弄他一般,毒蛛们或腿或牙,都将将擦着他的脸皮掠过。 老妇人盯着他:“遭了伤生之法,通体皆毒,便百毒不侵了。不过,看大将军这情形,似乎还未知晓此事啊!如此一来,你必是新遭的这法术——莫非是我先皇列祖列宗终于显灵了?” 仇尤还是不说话。这妇人果然是北坨皇室的漏网之鱼。听那口气,她必是知晓如何解这法术了。看那情形,又似乎是在等着他跪求,最好能痛哭流涕。她为何还不杀他?非要一番做作羞辱之后,才能给他来个痛快吗?小潜今夜被他派去守着长生先生了,如今地上是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的。难道,他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吗? 那老妇人见他不说话,便冷笑道:“大将军好气性!你若……咳咳咳……”她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旁的近侍慌忙上前捋着背给她顺气。 那近侍道:“公主,您不能这么耗神儿……”声音虽低,仇尤却听得真真切切。只见那老妇人狠狠瞪了那近侍一眼。 如同被炸雷轰响在耳边一般,仇尤登时傻了——如今北坨还活着的公主,除了木蔷,又有何人!他颤抖地问:“你是……阿蔷?” 老妇人终于止住了咳嗽。她直视着仇尤:“怎么,大将军的眼神儿倒比我这老婆子更不济了?” 仇尤端详着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昏黄的老眼正死死盯着他。相貌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旧日痕迹,但眼神是没有改变的——依然倔强得让人心生敬畏。仇尤心中一阵锐痛……不,这不是他的阿蔷,她怎么也不会突然就老成这个样子的。 第一次见到阿蔷,是在围攻北坨皇城的时候。坨王派了一队人来谈合,说要把小女儿木蔷嫁给他,从此以大湮为君,通万世之好。为首那人说得天花乱坠,似乎那木蔷是抵得整个北坨的宝贝,仇尤得了她,便可功德圆满了。仇尤的将士们于是哄笑起来——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个未长成的,也拿来哄骗他们的大将军。那些人屁滚尿流地走了之后,仇尤打了手势,让众人禁声。片刻之后,一个小丫头从他桌下钻了出来。众将士顿时大哗——没人看到她是怎么偷偷钻进去的。 那丫头也不怯,脆脆地对着仇尤行了个礼:“小女木蔷,见过大将军。” 仇尤乐了:“你父皇倒是有趣得紧。莫不是怕我不得人质,巴巴地送了一个过来?” 木蔷道:“父皇都将我许了将军,哪里还会在意我的安危呢?你若杀了我,城内将士必定人人愤慨,都要多杀几个湮贼才解气。你若不小心真瞧上了我,那便皆大欢喜了。” 仇尤眯起眼睛:“这么说,你父皇是特意送你来让我相看的?” 木蔷道:“正是。只不过父皇让我装疯扮傻,装作顽皮躲了起来,引你来寻。” 仇尤笑道:“那你又为何不照办呢?” 木蔷答:“两国交战之际,纵有再大的玩心,阿蔷也不至于如此不知分寸。我也不愿惹你厌烦,自寻死路。” 仇尤问:“你多大了?” 木蔷答:“十三。” 仇尤起身打量了她一圈:“你既明知,又为何要听你父皇摆布呢?” 木蔷叹息道:“将军也是皇室中人,难道竟不知身不由己是什么滋味?” 仇尤回到座位上,摊开手脚:“那你便说说,你到底有什么好处,能抵得了整个北坨?” 木蔷道:“刚才那人说的还不够吗?” 仇尤嗤笑:“都是真的?” 木蔷道:“真真假假,又有什么要紧的。若是得做夫妻,天长日久,慢慢儿地寻我的好处,岂不更有趣致?若是不能,便更不需多费唇舌了。” 仇尤终于细细地看了看她——完全是小孩子的身量和眉眼,根本还未到坨人拔竹节一般长高的年纪。且虽然清秀,但也能看出并不是什么绝代佳人的坯子。 木蔷看着他,眼神一点儿也不躲闪。 那双眼睛干干净净,仇尤倒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他说:“你可以请回了。我并没有一”不小心”瞧上了你。”他说的是实话,而且那时他早已和南相爷的三女儿南馨定了亲,哥哥早说过,灭了北坨,就给他们成亲。 木蔷听了这话,便道:“如此,便请借将军的宝剑一用。” 仇尤笑问:“你有何用?莫非要刺我一剑?” 木蔷道:“阿蔷回不去父皇那里了,此处也必定容不下我,唯有一死而已。” 仇尤奇道:“为何回不去了?” 木蔷道:“我若回去,人人皆知我未被相看得中,必轻视我。父皇也必恼了我,深宫之中,我的日子便要难过了。且……从此也不会再有人娶我。便有,也必是父皇将我胡乱赏了个万般不及我的人物。我嫁了他,他便会日日念着我与将军这一段,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倒不如死了干净。” 人们都安静了下来。仇尤起身,拔出剑,递给了她。 木蔷并不犹豫,立刻向着颈子上抹去。 剑锋已擦破了皮肤,仇尤才出手拦住了她。他夺了剑,丢在地上,笑道:“好一个丫头!我便娶你!” 木蔷发抖道:“当真?” 仇尤道:“娶你当真,打你父皇也当真——这是两回事。” 木蔷沉吟道:“如此,我便不能嫁你。” 仇尤道:“为何?” 木蔷道:“如今这情形,皇城城破,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我那父皇必定不会苟活。如此,你便成了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我岂能嫁你?” 仇尤笑道:“可是我刚刚从剑下救回你的性命来——我也是你的恩人。” 木蔷呆了半晌,道:“一恩一仇,倒抵平了。如此,你我便两不相欠。” 仇尤笑:“可做得夫妻?” 木蔷反问:“可撤了大军?” 仇尤笑了一阵:“来人,给她上金疮药!” 木蔷看着他不说话。 上好了药,仇尤便捡起了剑递给她,说道:“此处的确不能留你。你若不信我,我便发个誓——我仇尤此生非木蔷不娶,若破此誓,万箭穿心而死——好了,你拿了此剑回去,告诉你父皇,城破之日,手持此剑之人,便可得活命!” 木蔷接了剑,行过礼,便走了。 第二天,皇城破了。仇尤的人马冲进了皇宫。仇尤看到那坨子皇帝坐在龙椅之上,面前摆着仇尤的剑。坨皇对着他凄然一笑:“大将军,来得真快啊!你可知北坨的伤生之法?” 仇尤问:“木蔷公主人在何处?为何四处寻她不见?” 坨皇反问:“何人?” 仇尤答:“木蔷,就是你要嫁给我的那个女儿!” 坨皇苦笑道:“朕的女儿太多了,名字太多,封号也太多,朕根本就不能把她们的名字和人对上号!你说的,是名还是号啊?” 仇尤急道:“这剑是怎么到了你手里的?” 坨皇拿起剑:“大将军,朕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你可知北坨有伤生之法?” 仇尤答:“自然知道。可我也知道,这法术早已失传。不然,围城这许多时日,你为何不用?” 坨皇悲声大作:“朕不用此法,是怕天下苍生皆毁于此法!再说,用了,也不过做螳臂之撑。这大坨早已土崩鱼烂,朕是救它不活了!”他扬起手中的一尺绢帛,“大将军,这便是伤生之法——朕替你省了掘地三尺的麻烦了。” 仇尤欲取,又恐有诈,犹豫再三,并未上前。 坨皇将那绢帛向他掷来:“拿去吧!” 仇尤接过,那上面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法决儿,和另一句简简单单的注释,说明了施法必要知道受法那人的性命方可。 坨皇道:“用此法,必得反噬。用一人,减寿一岁。你……好自为之吧!” 仇尤还在看那绢帛,坨皇已拿起了仇尤的剑,抹了脖子。 后来,他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木蔷。那些被赶在大殿上的公主们,他一个个细细看过——有的战战兢兢,有的目空一切,可是没有一个是她那种身量,是她那种眉眼,是她那种神色。他记起了,奉命杀了这些公主的,正是老齐。看来,那日木蔷是在殿上的——这么多年,每次细细思量,怎就忘了她那躲藏的本领了呢? 眼前的木蔷,已是个耄耋老人。难道这是他闻所未闻的、北坨秘传的某种障眼法儿吗?他犹豫着问:“可卸了法决儿,以真面目相见否?” 那正给木蔷顺气的近侍怒目圆睁,抢道:“将军好无礼!这便是公主的真面目!” 仇尤疑惑道:“公主……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近侍忍泪道:“公主为了护着我们出逃,损伤了龙丹。后来……” 木蔷突然打断她:“多嘴!” 那近侍梗着脖子:“公主这么多年,不就在等这个负心人吗?奴婢必要他知道!将军,你听好了,因了你,我们公主这么一直未嫁人,龙丹得不到补续,才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大将军您,倒是风流快活得紧啊!听说你纳了上千小妾,子嗣绵延不绝。恐怕早忘了发过的毒誓了吧?” 仇尤急道:“阿蔷,我并未娶妻。那些妾侍,都是些流离失所的女人。我纳了她们,只是为了给她们一个庇护,延续子嗣,也是为了让她们终生有靠。那些子嗣,也并未入我的族谱。且如今,我已经把她们都休了。你来寻我那时节,皇帝早为我定了南家的三小姐。回朝后,我因这誓言,死活退了她的婚,从此便得罪了南相爷。今日仇某这境地,也多半是拜南相爷所赐。阿蔷,你要相信我,我……我一直在等你!” 木蔷笑了起来,声音苍老而疲惫:“此话当真?你便等到了,如今我是这副模样,你又有何话说?” 仇尤直视着她:“自然是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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