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下,中年男子的背影显得无比萧索。 …… 李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那深重的大宅之内,正堂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相威严的老者,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夕阳下远去的背影。 老者坐的正堂,距离大门中间还隔着数十道门户,包括两座花园中的假山,一片小树林,只是所有这些东西,都阻隔不了他的视线。 因为他此时睁开的,不是眉下双眼,而是眉上三分,额头正中间处的那只神眼,目中此时正射出缕缕白光。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清水坊外,老者方才闭上神目,睁开双眼,口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有些惋惜,也有些遗憾。 然后他看向了手边案桌上那几张散落的信纸。 上面的那十条平叛之策,他都已经仔细看过了,其中一至七条,他早已开始实行,第八条和第九条,他也已经有了差不多的想法,等朝歌事了,回去之后就准备着手。 至于第十条……闻仲领兵多年,却也从来没想到过,仗居然还可以这么打! 只是这条方略必须要有合适的人来施行,才能事半功倍,而那个李靖无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惜了啊……” 老者再次发出一声长叹。 他闻仲有神目可辨人心,识人之明,天下无双。 十几年前第一眼看见李靖时,闻仲就知道如果朝中有一人能在他之后成为中流砥柱的话,只会是这个李靖。 武成王忠勇有余,但在大局观和谋略上,却是不及此人。 但就算闻仲事实上如此欣赏李靖,他还是不会用李靖,也不能用李靖! …… 李靖浑浑噩噩地走在桃花大街上,朝家的方向走去。 自己已经向世俗低头了啊?本以为这个世界会欣然接纳他的屈服,没想到却再次狠狠撞在了墙壁上。 他想不明白,向来公正无私,唯才是举的闻太师,怎么会拒绝自己。 明月东升,桃花大街华灯初上,开始了它一天中最繁华热闹的一段时光,街道两旁的酒楼内,传出阵阵欢声笑语,李靖的内心却无比冰冷。 站在他家所在那条小巷的街口,李靖踌躇不前,这一刻,中年男子最怕的……是回家。 看着自家所在巷口的酒楼,李靖突然生起了进去喝几杯的冲动。 他的酒量其实很不错,只是平常为了省点开支,一直忍着不喝而已。 看着手中的包裹,李靖苦笑了一下,以后酒钱倒是不用发愁了,既然这些钱送不出去,就留着当做家用吧,媳妇也能过上几年舒坦日子。 算了,今夜就去喝个酩酊大醉,明天酒醒之后,就再不纠结什么功名利禄,建功立业之事,在家里和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吧! 李靖迈步朝那名为如风的酒楼走去。 此时这座在整个朝歌都颇有名气的如风酒楼的二楼雅间内,一场酒宴正在进行。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身躯雄伟如山,气势迫人的军袍大汉,大汉相貌粗豪,但言谈却似乎颇为有趣,脸上挂着亲和的笑容,和他的客人们大声谈笑着,气氛喧哗热烈。 酒桌上还坐着几名姿容秀美,风姿绰约的青楼女子,此时罗衫半解,春光乍现。 偶尔间那汉的视线也会在这些女子身上扫过,然而眼中却毫无波澜,平静无比。 某一刻,这大汉似乎嫌室内的空气有些闷,起身打开了身后的窗户。 他站在窗前,悠然望着灯火阑珊的朝歌夜景。 一群猪狗。 大汉的心中默默骂了一句他身后的那些宾客,接着突然嘿嘿一笑,用力朝窗外吐了一大口唾沫,吐向了这个京城。 几年前他在冀州时就很想这么干了。 爽! 大汉满意地擦了擦嘴角,接着准备继续回去和那些他无比鄙视的猪狗们称兄道弟。 不经意间,他的视线朝窗外楼下扫了一眼,于是他就看见了正朝酒楼大门走来的李靖。 大汉微微一怔,然后朝楼下扬声唤道: “可是李靖李师弟?”
第五章 师兄郑伦 “楼下可是李靖李师弟?” 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喊声,李靖愕然抬首望去,然后就看见二楼窗口处,有一名军袍大汉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大汉有一张淡紫色的脸庞,虬髯如针般挺立,容颜丑陋,特别是那个比常人要大出许多的鼻子,让人印象深刻。 和这大汉初见李靖时的反应一样,李靖也是微微一怔,过往山中修道的岁月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接着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道: “郑伦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朝李靖招手道: “李师弟你先上来,我们师兄弟两人再详叙。” 李靖按下激动的心情,快步走进了如风酒楼的大门,朝二楼走去。 偶然相逢的汉子,是他多年未见的师兄郑伦,他的师父度厄真人,乃是西昆仑的一名散仙,只收过两名弟子,一个是他,一个就是郑伦。 不过李靖拜入度厄真人门下的时候,郑伦已经艺成出山,两人只是在郑伦回山看望师傅的时候见过几回。 所以两个师兄弟之间,感情谈不上如何深厚,李靖下山之后,一直郁郁不得志,也就没有主动去联络过郑伦,但度厄真人门下毕竟只有他们两位弟子,今日又是异地偶然相逢,心情还是有些兴奋激动的。 走到二楼郑伦所在的那个雅间外面,只听里面传出郑伦那粗豪的声音。 “诸位,郑某今日偶遇多年未见的同门师弟,这酒宴就先到此结束吧,让我们师兄弟两人私下好好叙叙旧!” 房间内响起一阵哄然应和声。 “自然自然,郑将军和您师弟好好叙叙。” “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 然后是桌椅移动的声音,接着一群人闹哄哄地从雅间里走出来,从李靖的身边走过,其中竟还有几名浓妆艳抹,身姿妖娆的女子。 至于那些男子,虽然穿着便服,李靖只看了一眼,就基本确定这些人应该都是朝中的官员,品佚可能不会太高,但手中都是有实权的,而且文武官员都有。 自己这位师兄,交游倒是蛮广的。 李靖如此想着,虽然他下山后没怎么联系郑伦,但关于郑伦的事情李靖还是知道一些的,毕竟自从几年前的那场冀州大战后,又有谁人不知郑伦的大名。 郑伦原先只是冀州侯苏护手下的一名督粮官,籍籍无名,正是在那场大战中,郑伦横空出世,一战惊天下,在冀州城下生擒了世间名将崇黑虎,以三千乌鸦亲军大破北伯侯十万大军。 如非西伯侯姬昌出面调解,也不知冀州之叛会因为郑伦的出现,演变成何等规模的大乱。 不过当初李靖听闻冀州大战的结果时,并没有太多意外,毕竟师兄修习的那门神通术法,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那真是一门很不讲道理的术法! 一旦使出,真仙之下,未达三花聚顶,魂魄凝固如玉者,几乎无有抗手。 度厄真人的两个弟子,都只是大道士,但同时也都不是普通的大道士! 而房中出来的人,看到站在门外的李靖,一身将服,模样却颇为眼生,脸上纷纷都露出颇为惊异的神情。 李靖名动朝歌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他早已被大部分人遗忘。 等那些人都闹哄哄地离开之后,李靖走进了房中,郑伦正吩咐一名侍者将桌上的酒菜重新换了。 “李师弟你的豪饮之名,为兄早有耳闻,今日难得相逢,我们师兄弟两个自需不醉不归。” 郑伦哈哈笑着说道,一边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靖,看到李靖穿着一身正式的将服,不禁问道: “师弟你莫非是刚刚下朝,不知李师弟你现在在朝中所任何职。” 李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也没什么好瞒人的,看郑伦的交游,要知道自己的情况很容易就能打听到,接着李靖将自己这些年的境况略略讲了一下,包括今天自己去求见闻仲闻太师被拒的遭遇。 “总归是我自己才疏学浅,不自量力写了一些条陈,却是连人家的门口都进不去。” 李靖自嘲地笑道。 郑伦听完之后,脸上现出了一种古怪之色,本来这种情况下,不管真情假意,旁人都应该宽慰几句,然而郑伦却沉默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新的酒菜上来,郑伦指了指座位,示意李靖先坐下。 然后他打开了一坛酒,给自己和李靖分别倒了一杯,两人举杯,默默饮尽。 良久之后,郑伦方才悠悠开口说道: “几年之前……嗯,就是冀州大战之前,我回九顶铁刹山见过师傅,对于我们两个,师傅说过一段话:你们两个限于根源福份,此生仙道无望,但在山下世界,却都是大有可为之辈。不过你两人之间,又略有差异,若论战场上斗胜捉将,你师弟比不上你,但若论排兵布阵,率领大军征战,十个郑伦加起来,也不是你师弟的对手!你师弟李靖啊,是天生的统帅之材。” 李靖的身躯微微一震。 “我相信我们师尊的判断!” “所以,师弟你被闻太师拒之门外,绝不会是因为你递上去条陈不够精妙。” 郑伦紧紧盯着李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靖的心跳声骤然变快了一些…… 而郑伦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略带嘲弄的笑容,但这种嘲弄并不是针对李靖的,更像是在嘲弄这个世界。 “刚才李师弟说你自己这个人不通俗务,不擅奉承钻营,是以这么多年才难以施展胸中抱负,但你师兄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郑伦摸了摸自己那个大的出奇的鼻子,笑嘻嘻地说道: “我这人爱交朋友,会来事,如果有必要,也可以不要脸,给人弯腰低头,伏低做小都没问题,可是老子苦熬了这么久,只不过是冀州城中一个小小的督粮官,如果不是那场冀州大战,老子现在依然每天要干着押运粮草的无聊勾当。” “可是我们是大道士啊!什么时候大道士这么不值钱了,大殷皇朝上下又有几个大道士?” 郑伦的声音陡然转厉。 接着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这件事情,老子想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难道我这些年贪墨粮饷弄来的那些钱都白送了么?直到上次回山,咱们师父隐晦地点了一下,我才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管是我还是师弟你,这么多年来被人扔在角落旮沓里,像野狗一样理也没人理,根本不是因为我们自己本身的原因!” 郑伦盯着李靖缓缓说道。 李靖这个时候反倒平静了下来,他静静地回望着郑伦,知道郑伦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是对于自己以后的仕途很重要。 “师弟,你好好想一想,如今这大殷满朝文武中,特别是朝歌周边十三座雄关的统兵大将中,那些有修行背景的将领,想想他们的出身根源!” 郑伦的声音在李靖的耳边响起,李靖低头沉思了十几息的时间,然后他猛然抬头,眼中射出不可置信的光芒,口中说出了三个字。 “碧游宫!”
第六章 路 郑伦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靖的眼中露出欣赏之色。 当初师尊用同样的问题点拨他的时候,他足足想了几个时辰才醒悟过来,而师弟李靖只用了十几息的时间,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自己这个师弟,在某些方面,确实是非常厉害的人,以前无非是他所处的位置,限制了他的眼光。 而这个时候,被郑伦或者说是远在昆仑的度厄真人间接点醒后,李靖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朝中那些知名的修行者的名字在他脑中一一划过,他愕然发现,除了像武成王黄飞虎这样的皇亲国戚,上至闻仲闻太师,下至各关的总兵镇守,无一例外地,或多或少地都和截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竟没有一个人,是属于昆仑一脉的。 阐截二教,虽然根出同源,但门下弟子之间,多有明争暗斗,特别是这些年来更是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在山上世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没想到如今竟然连凡俗世界都被卷入了进来。 而大殷皇朝,当初是由阐截二教共同扶持建立的,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截教修士一家独大的局面。 “可是我们……其实并非真正的玉虚宫门下。” 李靖喃喃说道,声音有些苦涩。 确实,他们师尊的洞府虽然在西昆仑,但只是一介散修,并非玉虚宫元始天尊座下门徒,他们的道统也非阐教一脉。 “不错,其实我们不是,可是谁在乎?谁叫师尊的道场就在昆仑山呢!” 郑伦冷笑一声说道: “师弟你今天特意去拜见了闻仲,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在仕途上蹉跎了这么多年,和那个闻仲闻太师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你再清高,但总归是大道士,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提拔赏识于你么?或者更大的可能是,早有人发过话要压制你!” “要知道朝堂上截教门徒一家独大的局面,可是从闻仲成为太师后才开始的,以前各地的关隘镇守大将中,倒是还有几名阐教弟子,只是自从先皇驾崩,闻仲以托孤大臣的身份总揽军政事务之后,这些阐教门人就一个个被调离或去职了。” 李靖沉默地听着。 在今天以前,大殷皇朝的朝堂上,他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闻仲闻太师,这是一个无论为人品性还是兵法韬略,都让李靖能衷心生出敬意的人,所以在他决定终于向世俗低头的时候,选择了闻仲,也只是闻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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