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蒙上了眼眶,虞砚池一直哭,她把所有情感都倾注在这相见中,她相信了幻境,她相信虞清樾,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抓住,只有此刻的拥抱是永恒的。
明天、以后,或者下一个瞬间,她要见的是末世,此时此刻,便是她最后能把握的朝夕。
“怎么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抱着你哥哭……”虞清樾满脸都是忧色,“这赶明儿嫁到天南去可怎么办啊。”
不知过了多久,虞清樾望着新做的马蹄糕,低声询问,“你是不是……不想嫁给阿弋那小子?”
“嫁人?”
“嗯。”虞清樾把袖子伸到她跟前去给擦,“你与哥说,你是不是不喜欢阿弋?你要是不喜欢,哥去告诉爹娘,咱马上把这门亲事退了。”
她不喜欢贺垣弋吗?
贺垣弋给她买过糖人,教过她读书,她遇到危险时,是贺垣弋救了她。
他们在一起度过很多平静的日子,在虞砚池看不见的时候,贺垣弋就是她的眼睛。
他们拥抱过、亲吻过,贺垣弋的背总是宽厚坚实,替她挡掉了许多,如果没有贺垣弋,虞砚池会在萧凉的风声中死去。
贺垣弋对她那样好,好到虞砚池挑不出不好的地方,好到甚至过了,以至于虞砚池在幻境中见到另一面的贺垣弋都感到说不清的难过。
“喜欢。”虞砚池尾音发颤,她哭得那么绝望,好像在说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哥,我喜欢、喜欢他……”
杳冥一声雁鸣,红绸满堂,喜乐回旋在天地间,万滁宫元黎殿宫娥和司礼的灵官进进出出,通身白的宾雁从鸣雀台前振翅而出,停在栽满海棠树的庭前。
虞砚池坐在铜镜前,嫁衣是阿娘亲手给她做的,她一个人待了会儿就推门出来,看到虞清樾等在门外。
粉白的花瓣落在他肩上,又掉到地上,虞清樾怔怔看虞砚池。
“哥。”虞砚池叫他,“好看吗?”
“好、好看。”虞清樾像是一时不会说话,“我妹妹,是四方最好看的人。”
“是吗?”虞砚池团扇掩面,踮起脚在虞清樾耳边,她莞尔,出声很慢,“哥哥,你骗我。”
四方降魔扇从袖端露出,化作长剑现了刃光,血突然溅到了南阳独玉上,染红了砚墨二字。
虞砚池还在温柔地笑,眼前人就已经倒下了,虞清樾的咽喉处骨血模糊,渐渐淌作一片。
不远处茶舟落地,随后传来刺耳的尖叫。来传话的丫头边跑边喊,“小姐、小姐杀人了!”
府内乱了起来,喜宴中杯盏与珠玉一齐摔碎,众人都在疯了似地奔逃。虞砚池提着剑,大肆屠戮自己的幻境,她放弃顺从,用最残忍的方式中止美好的沦陷。
“你疯了?”
苍穹开始扭曲,有人声混在杂乱中大喊,制止虞砚池的举动。
“停下!”
可虞砚池没有停,这府里全是她认识的人,在她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绕在虞砚池身边,但是他们早就不在了。
早在辛尧三十六年,他们就永远死去了。虞砚池十六年前便迷失在了平遥大街,她往后的人生里,再没有走出过骗局。
四方如今疲弊于邪瘴,那根弦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松弛过,它悬在每个人的头顶,遮蔽了天日,化作晴时忽起的惊雷,不断扰动人心中最深层的恐惧和愤怒。
谁都想要扯下它、踩碎它、毁灭它,他们对邪灵只有诅咒。
如果今日祸首被提到四方公庭,哪怕是最弱小的人也胆敢执刀。
邪灵是人间的外族。
血腥驱逐生机,虞砚池嗅不到花香,她已经疯了,却又前所未有地清醒,脉息各种冲撞,钻心刺骨,让她反胃、眩晕、失力,可她没有放下剑。
有人曾对她说,你才是邪灵。
幻境一直把她引向失控的高崖,看着她在边缘一端摇摇欲坠。
那个杀手杀光了客栈中所有人,为了把虞砚池带回天南。
一切回到最初,早有人告诉了她真相。
“怎么办?”虞砚池听到魅音谑笑,“大家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呢。”
-
最初,宫及羽志在四方。
宫及羽幼时在元皇怀中玩耍,见父皇与王叔对弈。寒鸦噪催角逐,落子铿如鼓点,棋落或快或慢,黑与白不停变化,棋盘似乎永远都填不满。
宫及羽彼时不甚懂棋,他看见棋越下越缓,元皇拿着黑子迟迟不落,他深邃的眼睛定在棋盘上,神情凝重,仿佛面对的是他的国家和子民。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许久,突然,宫及羽在元皇怀里大哭大闹,他伸出手,打翻了棋盘。
元皇失色,未料正下到精彩处竟出了这么一遭,悔这一盘好棋。
王叔走后,宫及羽安静下来,他屈身在案前,低着头,反思方才之举。
元皇没有问他为何哭闹,也不再哄他,而是走到他跟前,把手中那颗没能落下的棋子交到了他手上,“学会真正的对弈。”
那是元皇的斥责。
但是宫及羽在元皇的舒眉中明白,比起斥责,父皇给予他更多的是肯定。
他一生都在练习对弈,一开始是和同窗的对弈,后来是老师,再后来是父皇、手足、北地、天下。
元皇死后天下四分,宫及羽面前是一盘更复杂的开局,他费经苦心走到中局,在局势渐渐明朗、胜算可握之时,碰见他最大的对手,贺舟。
贺舟的革政冲击他的统一,宫及羽面临执子不动的困境,四方越来越远。
宫及羽再一次打翻了棋盘重整秩序,他要北地第一个灭亡。
可现实不比竞赛,他的对手远不止一个。他打破规则的代价,就是必须承担一切后果,对风险照单全收。
贺垣弋的存活和左渠的叛乱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故,宫及羽渐渐发现一统四方的阻碍远超于他的预估,仅凭言论和暗斗根本没有办法改变四方的对峙。
他在愤怒和无望之余,偶然地,找到了另一条路,那是不破不立,把一切清空重新来过,宫及羽要颠覆一盘更大的棋。
这个破坏规则的惯犯。
宫及羽的炼炁炉淬炼数万冥灵,邪术造出世上最冷血而忠心的好刀,他号令天南最有灵资的世族之后,更是控制了度朔山以南整个冥府。
最开始冥灵作乱无声无息,它们还没来得及向外传达过晚意识到的危险,就被宫及羽用生人血灵镇压在归墟之底。
南境三城每夜能听见的罡风,都是它们的啼哭和咆哮。
罡风带来三城诡异的传闻,人皆道冥灵之中有存大怨者。
三城的庙宇越建越多,人却一日少于一日,民众惶恐度日,州官一边烧香礼佛,一边醉生梦死。再后来,有了惊动四方的怨灵屠城案。
屠城的不是冥灵,是宫及羽,他以为那场屠杀是对他一切罪行的销毁,从此他可以收棋落新子,他让虞砚池杀了州官,要终结她的使命,可差错发生了。
宫及羽突然发现他无法控制虞砚池,他用在长离剑上咒术失效了,虞砚池没有死在三城,常延宫的九品高手也相继失手。虞砚池变成宫及羽制定的成规中唯一的反骨,她于不自觉中,妄图逃出棋局。
这是首个不好的迹象,随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贺垣弋有和贺舟一样敏锐的嗅觉,他敷衍戏弄使臣,摧毁炼炁炉,带走虞砚池,在行动中给了宫及羽警告。
他离宫及羽的面目那样近,仿佛无所不知。
在宫及羽重新审视这位对手的时候,四方之乱降世了。怨灵反扑,天崩地坼,一时间局面难控,四方响应协同作战,战后宁王揭发宫及羽罪行,这是何等致命的攻击,他败了。
他败得众叛亲离,败得人尽可杀。他最后可悲地被邪念吞噬,沦为万恶的养分和傀儡,揣着共生的妄念永散于天地间。
但宫及羽在另一种意义上又胜了,他并非后继无人。他创造了邪灵,邪灵带着他的期愿,在乱后不动声色占领了天南,这是另一种免于被吞并的自护,让四方形成了新的平衡,世人都害怕它,怕变成它,怕和它从此共存,怕到连这玩意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都喊着要杀掉它。
帝庭不惜调动最纯圣的灵气为它设立结界,灵官、宗族对邪灵争论不休,为破解困境焦头烂额。帝胤就更忙了,他们面对更多突发的灾祸,却给不出解释,最后只能严格规范新例条文,培养招灵所的武吏,北地甚至统一调配资源,人们每天都得凑在一起排队要食,茶米药石皆由沧浪堂出。
宫及羽还有疏文馆弟子,那些忠诚而纯洁的灵魂是最好的传承者和领导者。他甚至掌握决定他们命运的权力,得以亲自挑选后来帝庭及各宗之人口中隐称的元蛊,他要给予他们特权,让他们从刀变成执刀者。他试验、失败、试验、失败,最后想起了那个小孩。
宫及羽在生命的最后找到棋局的延续,他重接了那条线,失效的诅咒再度灵验,一切都源于某一时刻偶然的、突发的动念。
那不管是出于私欲还是善念被救下来的生命。
恶龙匍匐于穹天——
“她是我最珍贵的一个小孩。”
-
河岸边突然涌出声音,沈桥身上湿透了,到岸边头发还挂满水珠,水趟了一路,他没有什么力气,把刚从伏烟河里捞出的人放下。
虞砚池呛着水,撑在树边猛咳嗽,等她注意到周边时,沈桥已经升起了火。
这火没多大用处,风一过来虞砚池就打颤。
沈桥要来拉虞砚池,被她打开,他手停在半空,“你要找死?”
虞砚池没说话,刚呛过水让她浑身都难受,她仿佛做了好久的梦,而夜晚还没过去。
“这样是冻不死的。”沈桥脱了外衣,拧几下,放火堆旁烘,“你身子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彼此。”虞砚池尽力不发抖,她望着火,还没从刚刚的幻境中走出来,她缓了会儿劲,才说:“殿下呢?”
“常延宫。”沈桥说:“殿下等你很久了。”
虞砚池说:“我给不了他什么。”
沈桥没死,宫及羽也没死,天南很多人都是和虞砚池一样的行尸,他们拖着最后的灵体,无论承受了多少侵染,也绝不甘愿灭亡。
“殿下只要你回去。”沈桥拨弄火堆,“你在北地,宁王随时可能杀了你。”
虞砚池表情平淡,“是吗?”
“他现在不动手,不过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杀法罢了。”沈桥用枯枝在沙石上画符,“金蝉脱壳,他抓不住我们。”
金蝉脱壳是有关于邪灵的论调,说的正是邪灵难灭。这一点贺垣弋未曾和虞砚池提及,但是她早就知道,在客栈的那日,她就已经见过沈桥。
“但他也是真的要我们死。”沈桥把蝉形的符又拨乱,“只要对付我们的办法出现,我们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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