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新酒很快被端上来,内官恭敬地把杯捧起,“夫人,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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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垣弋战时的夜晚常常做梦。
在无边的浮沉中,贺垣弋走过儿时的秋千架,那久无清音的铃铛晃出了声响。槐花摇落了满地,他在花影间远远看见母亲和父亲的背影,却只追到了一阵秋风。
重箭破风而出,眼前景忽变,人马乱作一团,林间穿着骑装的人应声倒下,那是贺垣弋杀的第一个朝臣。
他记得那时候,他借刀杀人,猎了许多野物。
当年宫徽幼与贺舟逝世,万滁宫政局动荡,朝内三方对峙,贺垣弋坐在王位上,看着摄政辅臣一武一文两派争斗,明晃晃地把爪牙伸向自己。
他们打碎了贺垣弋置于心尖的珍宝,把宫氏的朝堂搅得乌烟瘴气,让北地的新政中道崩殂,宏图与江山失了颜色。
秋猎竞赛,贺垣弋设局,引一方叛己,借另一方平之,留下的那个扬起长弓复命,不知自己已成众矢之的,非鹬即蚌而已。
后来贺垣弋结束党派之争,真正掌握朝堂实权,首辅在狱中,对他说,“殿下……可继往开来矣。”
他沾满鲜血的手执着酒,给故人送行。
俯身再起,这一个俯身过了十余年,宁王推新制,废旧度,周旋于三方之间,不奉天南。
风止,乱世又起。贺垣弋于落子的棋盘上,看见怨灵肆虐,众生打在他背骨,贺垣弋杀过人的剑再用来斩邪,将士前仆后继,肩脊死而后已,举目间,尘世变作一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场。天地混沌了,安宁仿佛只是片刻的花开,贺垣弋不信来世,他在这样的战斗里只有一个念头。
要活着。
还能再做一点事,活下去。
血墨变成了堂前红绸,点点海棠花开,变成素净的白色。
一人等在树下,看不清模样。
顺怪石而落的清水流入了竹腹,水滴砸进石潭,一下,贺垣弋在鼓乐中听到杯盏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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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起了。”
……
虞砚池再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景象很熟悉,是元黎殿。
她下意识叫贺垣弋的名字,出口就想起方才的幻境。
不料贺垣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你叫谁?”
虞砚池愣了一愣,准备下床,但她还没来得及站起,贺垣弋就又说:“别过来。”
他的声音很沉,他好像能猜懂虞砚池想干什么,虞砚池却推测不出贺垣弋的心思,他们之间隔的不是屏风,而是跨越不过的幻景。
虞砚池收回步子,“过去了,又怎么样?”
贺垣弋笑了,带着失落与自嘲,“你要杀我吗?”
虞砚池意识到了什么,她想起贺垣弋曾经也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过话。在四方战乱平定之后,他带着一身伤回来,治伤的时候曾哄过她。
那一句,“你不是不喜欢跟我同处一室吗?”
很奇怪地,虞砚池感觉到相似。
虞砚池说:“我没想过杀你。”
“元黎殿外都是护卫,你当然不会这么蠢。”贺垣弋这一声又变得无情,“否则你当初也不会选择委身于我。”
虞砚池打了个喷嚏。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两人都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虞砚池在努力思考,不然她会被混乱的幻境撕碎的,她梳理着一切,想了很多,却问了一个最差的问题,“委身于你是什么意思。”
然后还等了片刻回答。
可是贺垣弋没回答。
那种杂乱感又来了,在虞砚池以为贺垣弋不会再理她的时候,他又开口了,这一回不无情,贺垣弋的疑问透露着认真,“你在打什么主意?”
虞砚池说:“我没有。”
贺垣弋说:“你有。”
外面突然有了动静,随后传来了刀剑声,那响动很大,如一场不好打的恶战,然而护卫没有将一个刺客放进殿内。
“害怕吗?”贺垣弋终于从屏风后面过来了,屋里暗,昏黑的夜晚盖住了他散开的衣袍,还有他身上狰狞的伤。
可是虞砚池这一回没有被白纱蒙住眼睛,她没有猜错,此刻已经是平乱之后了。
那外面那些人……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刺客。”贺垣弋说得很慢,“我松了防备,他们果然就来了。你看,敌人就是这么会趁虚而入。”
贺垣弋在虞砚池面前俯身,盯着她的眼睛,他不在乎虞砚池是不是能看到他的伤,甚至连虞砚池会不会杀了他也不在乎,他把自己的性命就放在虞砚池面前,好像她拿走也没关系。
“现在到你了。”贺垣弋伸手碰虞砚池的眼角,“你要怎么恩将仇报呢?”
如果这个幻境里的虞砚池是宫及羽派来潜伏在贺垣弋身边的刺客,那他现在还能这样耐心,就是对刺客动了感情。
虞砚池别过头,望见贺垣弋的伤,他刚刚应该是在屏风后上药,虞砚池蹙眉,“你自己怎么上药的?”
贺垣弋对虞砚池的答非所问并不满意,像是觉得她在耍手段,“别使诈,这招对我没用。”
外面的碰撞砸在了门上,弄出咯吱的响声,随后一支箭倏然击破屏风越过来。
只是一霎的功夫,贺垣弋快速抱住虞砚池,把她往下护,虞砚池腰后是贺垣弋的手臂,再后是床褥,而眼前的贺垣弋靠得很近,那支箭擦着他背过,深深陷入床里边的墙壁。
贺垣弋耳语:“看到没有,直接出手比较快。不过失手得也很快。”
虞砚池被这一下弄得失了些神,她看着箭羽回神,想起来,但是又不敢推贺垣弋,“你的伤……”
“又想骗我……”
贺垣弋反手把那箭拔下来,单手摁断,拿了一截,往虞砚池手上塞,虞砚池死也不拿,贺垣弋就握着她的手,他教着虞砚池把箭放在哪,教着虞砚池杀自己,“动手。”
他的眼神带着攻击,“你为什么不动手?你不是杀手吗?”
“那你又为什么?”虞砚池想把手抽出来,贺垣弋的威胁和逼问让她抗拒,这种违背她意愿的举动让她难过。
她感觉很难过,哪怕这只是个幻境而已,她反问:“既然说我心怀不轨,你为什么不杀我?”
贺垣弋的劲松了一些,却没放开,“你不知道?”他又笑了,带着说不清的意味,他盯着虞砚池的耳后,轻轻说:“你委身于我,我们有孩子了。”
虞砚池被他说得打颤,不可置信。
造孽了,竟然这么真……
贺垣弋对她的反应很好奇,“你不知道吗?你好像忘了很多事。”
虞砚池没有话说,什么都混乱了,她被幻境拿捏在手上,又被贺垣弋拿捏在手上,什么都做不了。
“不必这么吃惊,总归是他救了你一命。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杀你吗?我不是不杀你,我是为了我的孩子。”贺垣弋说的全是气她的话,他看上去很温柔,但是对虞砚池一点都不好。他看到虞砚池的目光,回之以冷漠的解释,“四方祸乱已久,随时有人死于各种刀剑之下,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这样可怜。”
“身逢乱世,众生如草芥。大家互相可怜,却又何尝不都在自保。”贺垣弋又就着虞砚池握箭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这是你唯一的希望。宫及羽败了,如今四方有的是讨伐他的人,你没有再为他效命的必要。你也不要指望能再回到天南,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天南已是穷途末路,那里的人活不久了,想问为什么?可笑的是并没有为什么。那是他们的命数,没人可以挽救。”
贺垣弋的话让之前所有的幻象坐实,虞砚池想到了衿门,想到了疯子,也想到了客栈的那一晚,“你也觉得天南的人都该死?”
“不是天南人该死,而是邪灵该死。”贺垣弋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箭柄,“不杀他们就会死更多人,你懂吗?”
虞砚池耳边回响着交叠的杂声,她仿佛还在牢狱,连喘气都变得困难,“如果有错杀呢?”
“没有这种如果。你知道有时候体制就是这样运转的。或许有一天二者可以共存,但在弄清真相之前,除了剿杀我们别无办法。”贺垣弋说得肯定,甚至有些无所谓,在他那里,或许错杀并不会死更多人。他对着虞砚池盛气凌人,“他们已经回天乏术了,但你还有救,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你表现得好,我饶你一命,好不好?”
虞砚池把被子抓作一团,感觉自己被气得发抖,她恨极了这样的幻境,恨极了和贺垣弋这样的交谈,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碰见这样的贺垣弋,他们之前明明是来找元蛊的,在早先的幻境,她还坚信贺垣弋不会视人命如草芥。
天南到底怎么了?
天南的人真的死在这样的战斗里了吗?
她听到的究竟孰真孰假?
虞砚池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不是真正的贺垣弋,但这样的暗示毫无用处,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难过。
“不生……”虞砚池咬着牙,终于哽咽道:“不给你……生。”
门外最后砸来一阵响动,随后陷入长夜般的寂静。
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人在倒下,杀人的理由层出不穷,战争和骗局并道而行,纷议怀疑永无休止。
他们在幻境中混淆了真假,世间的一切失去了可信的证明,爱与恨都不再痛快。
贺垣弋眼神复杂地看着虞砚池,感觉到她放在腹部的手在打颤。
霎时间断箭松落,他抱住了她。
贺垣弋的声音带着没有办法的惊慌,他失去了主见,手在虞砚池背后顺着她后心,“对、对不起,对不起小池……”
他自相矛盾,不知所云。
虞砚池下意识想回应他的拥抱,但是她手刚抬起,脑袋就突然传来剧痛,她推开贺垣弋,别过身,意识不清醒地呕出了一口血。
不要相信他。
黑夜被无尽的平野驱散了,眼前溢入绵邈的通明,虞砚池仿若跌进巨谷深渊,呼吸声不断放大回响,她被扼住咽喉,在窒息中不停挣扎……
“咳、咳咳!”
虞砚池抓到了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终于能透气,她止不住咳嗽,渐渐感觉有人在她后背拍着。
“慢点吃,怎么呛到了,没人跟你抢啊。”
甜腻的血腥味消失,齿间只有糖糕的清香,虞砚池闻声的第一时间便抬头,看清了眼前人。
亭下的石桌上箱笥与书简凌乱,虞清樾身穿玄青常服,没有戴冠,头发随意绑得落拓,他一手拍着虞砚池后背帮她止咳,一手端着茶碟给她递上一杯茶。
“好点没有?喝水。”
棋局
虞砚池晃神半晌,再也无法控制地抱住了虞清樾,这一抱突然,茶杯被打翻,带着浓香滚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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