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着呢。”疯子说,“反正也花不出去……”他望着虞砚池,从头到尾她就没放下过从容,“你的关注点很奇特。”
她对所有的疯语都没有疑问,就好像是个认真听讲的乖学生,可她的发言却一直在发呆走神。
衿门轻轻扯她的衣袖,被她轻轻的摇头制止。
“这铜钱有点年头了。”疯子仁慈地吹了口气,往自己身上擦,哪怕他的衣衫明显更脏一些。“糙为正,平为反,正者杀,反者活。”
“它、它们,我是说这两面,紧紧相靠……”疯子把薄薄的铜钱展现给虞砚池,要她仔细看。他的动作让游戏变成神奇的戏法,语气又如同对待周密的试验,“正反面都是它,这之间只隔一线,可是它们背对着,视线反向,永远看不见彼此的模样。你看,它也在面对和人一样的选择。”
铜钱被抛起了,它不断翻覆着命运,在落下去之前没人能准确地预知到结局。它就那么小小的一枚,也不是金子,埋进土里估计都找不到,却在此刻变成疯子虔诚信奉的、智慧无比的明主。
疯子抛起铜钱,最后抓住它。
他握拳的手伸出牢门,手背向下, “孩子,来、来猜一猜。”
虞砚池回答得很快,就像铜钱起落,叮当地一下。
“反。”
沉默。
随后疯子大笑,牢里的人都吵了起来。
没有人想到她真的配合地玩起了猜谜游戏。
谜底没有揭晓,大牢的门又被推开了,脚步声走近,再近,许多人屏息,虞砚池站起身,在漂浮的小飞蛾一般的尘灰中,像一片无依的羽毛。
来者皆是满脸虬髯的大汉,为首者环视一遭,“把他们押走。”
他的声音很耳熟。
牢门被打开,付延已经惊醒了,他护着母亲,不顾伤痛,“你们要干什么?不准带走我娘!我们、我们是无辜的!”
“小兄弟,这话我就不懂了,”为首者指着虞砚池,“不是你说此人是天南来的邪灵么?”
付延慌张道:“她是邪灵,我们又不是!”
“谁知道你娘有没有包庇这个邪女。”这人把拦在面前的付延拽着衣襟拎起摔在一边,“宁王有言,与邪灵有接触的都要严查,有害者即刻斩杀,你算什么东西,敢阻碍灵官办案,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押走!”
另两三个小吏上前押人,付延爬起来见人就咬,他的齿血混着他人的血,同他的眸色一般鲜红。
人被他咬得怒极,“老子杀了你亲娘!个没爹的小畜牲,你以为你能逃过?你要找死,老子成全你,来人啊,打!”
付延被按下,虞砚池与衿门则被带走,疯子又鼓起了掌,他手心的铜钱不见了。
他本来就只是在玩游戏。
棍棒落下,付延渐渐听不到母亲的呼唤,他似狂地嚷着,仿佛母亲走了便再无可能回来,“你们敢……你们敢,你们是非不分,枉为人官,我要见知府大人,我要见宁王殿下!”
周遭骚动起来,狭小的囚间动静越闹越大,一时间整个大牢都在响应,那些声音叠交着,混着沉重的棍棒声,跟着付延嘶喊道:“我要见宁王……”
“我要见宁王!”
“小民要见宁王殿下!”
……
呯!
虞砚池在垂眸时出手,灵息早就无法调动了,只能赤手空拳地打,她借灵官的刀弄断了锁链,折回来救付延。
他垂着头往虞砚池怀里倒。
“付延,别睡……”
“放、放了我娘……”
大牢突然摇晃起来,墙壁的裂隙越开越大,粗灰碎石不断往下砸,把浓郁的血腥味砸散,虞砚池听不见付延的呼吸,只有呐喊和呼喝在坍塌之中回荡。
一时间牢狱似战场,哨骑脚下扬起一片尘沙,千军万马踩着尸骨过,踩碎了求救、审判、怨恨,那涌向虞砚池的声音太杂了。
“救我……”
“快、快逃啊!”
“姑娘,救救我,别走……”
“你们敢跑?你们都得死!生了条贱命还不安分,沦为邪灵,黄泉路都不配你们走!下地狱去吧!”
“是宁王……他、他要赶尽杀绝,他要伪饰太平!我天南人之云亡,大事去矣!”
不。
不是的。
虞砚池救一个人轻易,救众人难。眼前重影得厉害,万物颠倒了次序,天地都在眩晕,虞砚池逃出后失了力,跌下来,付延挣扎着离了她的怀抱,他双目绝望,呼喊着,四处寻找衿门。
衿门已无踪,长空鸿雁越翅而过,声如哀号。
此地何方?
此朝何时?
雁归何处?
一把短刀刹时陷入沙土之中,就在虞砚池面前,她几步过去,观着那柄上简单的几笔纹路,那半截暴露在外的刀面似被擦过许多遍,刀光让虞砚池伸出去的手发颤。
她拔出了刀。
“别动!”
入夜
“别动!”
静。
很静。
所有的杂声都消失了,幻境终于入夜,虞砚池手上还握着刀,人却已经到了大殿上。
她慢慢抬起头,持剑围着自己的人,虞砚池熟悉,他们身着官服,灰衣低冠,曾有人与她自我介绍过,他说他是武吏。
万滁宫……
“妖女心术不正,是谁派你行刺殿下!”
武吏严肃质问,虞砚池没有听进话,而是看向王座上那个人。
贺垣弋戴着冠,银线勾的蟒袍显得他更不近人情,他在喝茶,没有看虞砚池,他只是轻轻摇头,就有人把剑抵到虞砚池喉前,“殿下在此,还不答话?”
虞砚池从半跪的姿势站起来,刚想开口,就被人猛踢在膝上,没有防备地跌了下去。
她身上的舞衣限制着她的行动,脚腕处绑的铃铛一动便会作响,虞砚池将长袖抓做一团,“我没有行刺殿下。”
然而她争辩不得,她根本不了解前因后果,不知道这个幻境是被如何操纵的,此刻又是怎样的情景,她只能陷在其中任之安排。
碰到对她完全陌生的贺垣弋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她发现,此刻她不仅无法御灵,也召不出四方降魔扇。
她无法取信于他。
场面一度僵持着,虞砚池的眼睛一直跟着贺垣弋,可是贺垣弋看也没看,他最后退了众人,只留下侍从,让人上了酒,亲自审虞砚池。
对于贺垣弋的所有问题,虞砚池的回答都是不知。
她不知道谁要刺杀贺垣弋,不知道潜伏在北地的同谋还有谁,她连现在是什么年月,自己是什么模样都不知。
殿上烛灯很亮,贺垣弋的神情不明,他坐在那里,没有走下来,他们的距离很远。
贺垣弋没有审几句,酒便被人捧到了虞砚池跟前,这是什么意思,虞砚池一下就懂了。
这回不用入狱,直接被赏了酒。虞砚池才从刚刚的幻境中缓了一点劲,就望着杯盏,“我可以问三个问题吗?”
贺垣弋没说话。
虞砚池便当他默认了,“现在是辛尧几年几月?”
奏章被盖上,贺垣弋答:“五十年开冬。”
又倒回了一年。
这个时候宫及羽还没死,怨灵屠城案一事刚起,有人来万滁宫行刺,那贺垣弋的怀疑对象,多半就是天南。
虞砚池又问:“虞旸将军,有女儿吗?”
贺垣弋很明显没有想到虞砚池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终于露出了虞砚池能看懂的神情,那是不解。
但只是很短暂的一下而已,“没有。”
他不认识虞砚池。这个幻境里的虞砚池是不存在的。那他也就不再是贺垣弋。
虞砚池拿了酒,想起夷则暗中对她透露过的贺垣弋的从前,“最后一个问题,自家酒入喉,痛是不痛?”
贺垣弋抬了眼。
贺垣弋骨指捏着奏章,纸被捏皱的声音在寂静而空旷的殿上分外清晰,他咬着牙笑,随后把桌上的东西尽数砸了下来。
茶盏、奏章散落一地,侍者应声而跪。
“好啊,他选了一个有意思的人。”贺垣弋走近虞砚池,仅仅只是在她面前那样走了两步,虞砚池就不忍再看他。
贺垣弋俯身盯着虞砚池,“你的问题问完了,该我了吧?宫及羽还要你做什么?他送你到我身边,还想杀谁啊?”
虞砚池的推论顷刻瓦解,只有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关于他的寥寥几句的从前占据着她的念头。
可是她脑子昏昏的,刚刚还挨了打,又见了这种场面,虞砚池答非所问,“我不是。”
“你不是?你不是什么?”贺垣弋的逼近和他的质问一样带着难以抗拒的压迫,他向前一点,虞砚池就往后退一点,他眼睛还盯着虞砚池,手却像护在虞砚池身侧防止她摔倒一样,他把虞砚池手上的酒拿走了,倒掉了,又夺了虞砚池袖中的刀,“自家酒入喉痛是不痛,你竟敢问我这样的话……”
“你今日行刺,把刀抵在我身前的时候,怎么不问?”贺垣弋摔刀向下,短刀入木的声音沉重,他捏着虞砚池下巴,“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听他的?”
大殿的气氛凝重,虞砚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企图用目光把贺垣弋从这样的血海中拉出来,但她做不到,她什么都不是,她现下对于贺垣弋而言或许只是一个刺客、一个叛者、一个接近他骗取信任的不怀好意的女子。
他们的相视如同对峙,不知过了多久。
王犊上堂,“殿下,天南使臣已经被安排好,这宴席中途打断,可还要再择日……”
“不必。”贺垣弋松了虞砚池,眼中有说不清的鄙夷,他借袖袍擦着手,很用力,“麾宾回来没有?”
王犊道:“正在返程,大人传音过来,怨灵屠城案内情已查明,麾宾大人让殿下留心天南。”
贺垣弋面露怜悯之色,王犊一直低伏着身,再道:“首辅大人在阶下求见,已经候了多时了。”
“让他回去。”
“这……”
“人是他献上来,出了这种事,众臣皆避,唯他不退,他想干什么?”贺垣弋站起来,指着殿外狂躁地大喊,袖摆随着他的动作晃着,他那样生气,好像所有人都在害他,“他是觉得我不敢杀他吗?他还要教我做王吗?你去告诉他,本王遂了他的愿,让他滚!”
王犊领了命便退,没有多留,他最后看了虞砚池一眼,眼中有与贺垣弋完全不同的怜悯,仿佛很清楚她只是池中鱼。
宁王性躁易怒,朝中有臣恣雎,外患仍在。
虞砚池不知他们在真正怜悯谁。
她想开口,还想抱一抱他,但她没有,她改变不了任何,这是有人蓄意让她沦陷的幻境。
贺垣弋在走前最后下了一道令,“盯着她,让她把酒喝了,万滁宫上下彻查。我身边、不可以再出现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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