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仿佛豁出去了,骂声一下不停。然而正当他骂到声音最大时,突然脸变得青紫,犹如被人扼住了咽喉,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一尾赤色的小蛇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盘上了他的脖颈,冰凉的蛇身摩擦着皮肤,蛇头微微抬起,竖长的蛇瞳正和他对了个正着!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慕子翎冷眼看着,骑在马上,竟然微微笑了一下——而后便极轻声地对腕上朱蛇道: “阿朱,吃了他。” 蛇王阿朱发出声“嘶”的指令,缠着那男人的小蛇立刻吐出信子,张开裹着尖牙的口! “慕公子!” 在慕子翎身前为他开道的一个侍卫不自主出声,翻身下马朝慕子翎跪下,抱拳道: “慕公子,王上有令,此月全城内不得见血,还请慕公子格外开恩!” “不得见血?” 慕子翎微微偏头,握着缰绳,马蹄悠悠踢踏了两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侍卫,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呢?” “这……” 侍卫额头沁出冷汗,不敢不答,又不敢直接作答,良久后,才格外艰难道:“王上说……有一位故人的忌日快到了,所、所以全城忌杀,为故人积功德……” 话已说到这份上,慕子翎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道理。 “……故人,积功德。” 他垂眼,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蓦然一笑,而后抬头以一种更为严厉的语气命令道:“阿朱,吃了他!” 赤蛇快如闪电,一口咬向男人双眼,男人惊叫嚎啕,侍卫着急大喊: “慕公子!” 慕子翎冷笑:什么故人,什么积功德,秦绎是在为哪位“故人”积功德,他还能不知道么? 两年前在这个时候亡故的,除了他的兄长慕怀安还能有谁!? 而慕怀安,正是慕子翎手刃的! “在他活着的时候我都能要他的命,岂还有在他死后为他积功德的道理?” 慕子翎笑道:“他不配!” 男人被赤蛇咬中眼珠,痛得满地打滚,慕子翎冷冷睨着,却寒声道: “吃干净,让他死。” 血淌出来,流在大街上。围观人群都被吓得不住发抖,一阵阵恶寒随着男人抽搐的身体爬上脊椎。 慕子翎骑着马,就这样踏着男人的血,走进了王宫里。 …… 夜半,承烨殿。 慕子翎平乱归朝,秦绎却根本没见他。 他只让宫人来带慕子翎回宫,又派人来做了些简单的兵部交接手续,便没了。 接风洗尘的庆功宴没有,凯旋而归的嘉奖也没有,承烨殿内光影晦暗,炭火都烧完了,数月前离开时放在桌上的冷茶依然在那里。 一如往日的冷清冰冷,无人挂心。 慕子翎觉得秦绎八成是还不知道他回来第一天,就破了他“一月内不见血光”的令这事,否则如果知道,他大概早就过来兴师问罪,又用什么花样来折磨他了。 但那又何妨呢? 慕子翎想,他与秦绎是什么关系,他在秦绎心中能值几分分量,他早就再清楚不过。没什么期待的事,也就不会真正伤到他。 承烨殿里一个宫人都没有,慕子翎点了一盏小灯,自己打水洗沐完,换上身干净袍子,独自摸索着去睡了。 只是没睡多久,果然就被一名宫人叫醒,那太监掐尖了嗓子道: “慕公子,王上宣您去尔乐宫一趟。” 慕子翎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地一笑,将衣物重新穿好,随宫人往尔乐宫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里面传来声冷淡、低沉的声音,带着种生来便高高在上的威仪,寒声道: “跪下。”
第3章 春花谢时 02 慕子翎跪在台阶上,膝盖处正顶在凸出的那个地方。 秦绎下了让他罚跪的令后便再未出声,从慕子翎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他坐在房里的桌案后,批改折子的剪影。 夜露寒重,慕子翎跪了一个时辰腿就已经麻了,秦绎却没过多久就吹了灯,自己去睡了,只留下两个宫人站在外头盯着他。 这意思,八成就是要让他跪一宿的打算。 阿朱怕冷,过了子时,就缠在慕子翎的腕上讨吃食。 慕子翎垂眼看着它,漠漠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阿朱便立刻欢欣地凑上去,贴着那淌出来的血珠子吮。 “吃饱了就分一些它们。” 慕子翎淡淡道,他微微抬眼,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不远处,那些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垂涎的影子。 世人皆说,地处苗疆的云燕国诡谲野蛮,子民都奉巫蛊之术。 可是除了慕子翎,放眼整个云燕国也没多少玩巫蛊玩出了气候的—— 寻常百姓也不过是家里养几只毒物,能做些简单地驱鬼请神;能真正驯服蛇王,养小鬼令鬼兵的,三朝以来,只有慕子翎。 因为,他是用自己的血和寿命喂着它们。 想到此,慕子翎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淡淡想,是啊,倘若没有像他一样被逼入绝境,却又那样疯狂强烈地想要活下去,谁能熬得过“百鬼缠身”的痛苦,又甘愿折寿耗命地养着这些厉鬼呢? 只有心有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执念,比那无法投胎的孤魂恶鬼还要狠戾偏执三分,才能熬过刀山火海,闯过无间地狱还能再回到人世。 ……只不过当慕子翎终于独自撑过了这些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视作比命还要重要的执念,原来不过一场笑话。 秦绎躺在床上,批完折子已经不早,他却闭着眼没有分毫睡意。 静了片刻,终归还是怒气难平,他从床上坐起来,问幕帘外守着的太监:“慕子翎还跪着吗?” 太监答:“是,慕公子从方才便一直跪着。” 秦绎冷笑了一声:“让他进来。” 太监垂首,出去传令。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似乎是慕子翎膝盖在台阶上硌得太久了,已经几乎没有知觉,在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又摔了回去。 太监冷眼看着,没有扶他,慕子翎闷哼了一声,秦绎听见了,心底生出一种痛快的滋味—— 合该他痛,合该他受罪! 这个人心狠手辣、残忍阴毒到何等地步,得到什么都是他该的! 慕子翎缓缓推门进来,走的有些慢,却又没有秦绎所期待在他脸上看到的那种狼狈神采。 “让你失望了?” 慕子翎抬眼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问:“看到我没有爬进来,王上想必失望透了吧?” 秦绎面无表情,对他招了招手:“来。” 慕子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朝他走过去,却不期然秦绎猛地抬手,朝慕子翎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你哪只手杀的人!?” 慕子翎摔在地上,秦绎却揪着领子将他拽过来,他盯着慕子翎脸颊上那五道血印子,笑着道: “慕子翎啊慕子翎,你可真是一天不给我找不痛快就不行,就皮痒到这个地步?” 慕子翎低着头,秦绎那一耳光掴得他半边脸都是麻的。 半晌,他才缓缓抬手,自己将唇边的一点血迹拭去了,而后抬头,慢慢朝秦绎看过去。 他低低咳嗽着,哑声道:“这只。怎么,想砍了它为慕怀安报仇?” 秦绎牙咬得死紧,慕子翎却低笑了一下,接着道: “杀慕怀安的也是这只。捏着他的咽喉,看着他在我手里断气的,都是这只手,你想拿它怎么办呢?” 慕子翎欣赏着秦绎的怒气,他的脸阴郁苍白,就像一个忧郁的病美人—— 哪怕是一模一样的长相,慕子翎却和他那个双胞胎哥哥慕怀安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慕怀安是光风霁月的如玉君子,慕子翎却是敏感偏执的病态美人。 “你这弑父杀兄的东西……” 秦绎攥着慕子翎的衣领,哑声低骂。 “生在帝王家,能有几个是干净的?” 慕子翎漠然回道:“秦绎,你的父亲,你的祖祖辈辈,没有人干过篡位杀兄的事情吗?” 他凉薄地望着秦绎,嘲讽道: “骨肉相残,血亲相杀,归根结底都是想活下去罢了。我不杀慕怀安,慕怀安便会杀我,我凭什么就该坐着等死?有谁规定,他就一定要比我更有资格活下去吗?” “怀安是你兄长……” 秦绎怒道:“你父王要传位于长嫡——” “可我想活下去。” 慕子翎谑道:“我把他杀了,我就是长子。秦绎,你不该恨我,你该恨的是你爱的人为什么那么废物,连王位都保不住——!” “啪”地一声秦绎再次一耳光掴在慕子翎脸上,将他直打得摔在桌脚,慕子翎忍着痛,喘了一声。 秦绎却走过去,往他心口狠踹一脚,又踩住慕子翎平时不玩蛇的那只手,居高临下冷冷道: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世上有比权利王位更重要的东西。” 慕子翎额头覆满冷汗,眼睫直颤,却压抑着一声痛都不肯叫。 他蜷在桌脚,原本就消瘦的身体蜷起来,更显得像个小孩。 是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慕怀安是虚怀若谷的君子。 可是那是因为他从小都不必去争什么抢什么,一切最好的都会送到他手上! 他不必像慕子翎这样随时活在死亡的阴影里,连生存的权利都得自己想法设法去争取。 试问,倘若当活下去都是个问题的时候,谁还会顾及品行修养的高洁? 饿到了极致,人连和野狗抢食都会去做! 明明是一母同胞……明明是一母同胞! 慕子翎发着抖恨恨想,就因为他比慕怀安晚出生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因为云燕信仰“一胎二子乃是双生鬼帝转世”的谶言,他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和慕怀安有着云泥之别! 在云燕,慕子翎是没有自己的封号的。 母后庇佑,没有让他被杀死。但云燕王害怕天神知道他有一对双生子,会降下灾祸,便竭尽一切所能掩藏了慕子翎的存在。 所有人提起来他时,都称他为“公子隐”—— 如同一个活在慕怀安阴影下的影子。 除了嫡亲的云燕王室,百姓和其他诸侯国甚至不知道慕子翎的存在,他们都以为云燕只有一位王子。只有每当云燕出现异象,或者发生什么灾祸时,他才会难得地被人们想起—— 但那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每次慕子翎都会提心吊胆云燕王会将那些不幸归咎于自己,将他杀了以平息神怒。 “……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慕子翎忍着被秦绎踩住右手的剧痛,发着抖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秦绎,你喜欢的人,就是个无能又天真的废物啊……!” 秦绎松开力道,将慕子翎拖起来,扔到床上,慕子翎紧咬着牙,脸色白的没有一分血色,却仍在不住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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