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一切都被烧得噼啪作响,不断有尚未燃尽的灰屑从上方飘落,落到身上一烫就是一处小疤,方雀无处可躲,只能默默挨着。 皮肉之伤,并不算痛。 她痛在肺。浓烟从鼻腔灌入,冲进柔软的肺脏,就像是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了把干辣椒,呛而刺痛,痛得人直发抖。 在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方雀第一时间念了那句“泉自源头冷起”,小水流应召打湿了她的衣袖,她用湿衣袖掩住口鼻,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现在,衣袖上的水早就被灼干了,她嗓子哑了,念不出口诀。 七弦琴有气无力地趴在她跟前,琴身焦了大半,方雀探手过去,琴弦滚烫,指尖触碰之处,起了一片白烟。 她在白烟缭绕中,一根一根拨响琴弦。 我——遇——危——险,速——来——相——救。 琴音断断续续,连不成曲。 弹罢,方雀微微抬起下颔,她看到空气在身周扭动,附有大火的藻井即将垮塌。 她合上眼。 方雀这一生起伏坎坷,遇到过很多生死攸关的大事,从前,她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盼来救星,她一直以为自己运气很好。 可这一次,不同了。 她气运散尽,再等不来救星。
第45章 海天一色(三十) 他说,别怕 何山同三个分.身秋子煜斗了几十回合, 恍觉大火四起,他立刻调转琴头破开敌阵,奈何途中被分.身秋子煜纠缠耽搁了些时间, 等他终于赶回丹房门前时, 大火已经烧得连房顶都看不到了。 何山落在距火场三步远的地方,热浪扑面而来, 他的皮肤感知到温度骤升, 再次开始悄悄融化。 鲜血很快浸透衣襟。 何山哑着嗓子:“雀儿?” 他向前迈了一步, 耳垂上的血滴落在肩头。 这时,一串琴音从火场中传出。 “我遇危险,速来相救。” 听到琴声, 何山的下一步迈得很大很大,险些一步迈进火海。 火舌舔过他的衣袂, 倏而退了回去。 火克雪,雪也克火。 何山扫了眼退避的焰火,抱着七弦琴,径直走入火海。 真火在他身周扭动纠缠, 灼热的空气流经鼻腔、咽喉、肺部……柔软的脏器被烧出一个个小洞。 何山知道,再这样走下去, 他很快就会从内到外化成一摊血水,可是,他一步都不肯停。 . 丹房内,藻井边缘的装饰框率先落了下来, 正砸在方雀身后几寸的地方, 热浪燎卷了她的发梢。 这房子,撑不了多久了,方雀想。 她合着眼, 没能看到面前的火海忽然左右分开,分出了一条亮堂堂的通路。 通路上有风吹来,吹冷她额角的汗迹。 头顶的藻井被烧出一声巨响,方雀在火场中打了个寒战,睁开眼。 雪亮的通路上,有一人穿越火海,逆光而来。 火势太盛,方雀看不清来人的脸,她只能听到正上方的噼啪声越响越烈,橙红色的光扫过她的眼睫—— 藻井塌了。 通路上的人影箭步冲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方雀凭本能抓住那只手,极大的力道从彼端传来,她被拉起,撞进一个结实的怀中。 那只手还被她抓在手里,边缘微冷,掌心却是滚烫的,那点热意能顺着手臂,一路熨帖到人心缝里。 方雀头昏脑涨,双眼也被灼花,她靠在那里,一遍一遍唤着一个名字,却怎么都唤不出声。 那是夜枭的手,她绝不会认错的。 她的英雄回来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何山握住方雀的两只手腕,将它们搭在自己肩头,他转身,两手垂落,勾住她的膝窝。 轰—— 丹房在他们身后垮塌,大火蔓延成片。 他背着她,就像在通往地下喜房的甬道里一样,一步一步走在真火之中。 方雀凭着残存的意识,用力收紧抱身前人的手。 何山微微侧头,逐渐流失的气力倏而重归丹田。 这条路很长,火势很凶。 他用血肉硬生生为她破开一条生路。 . 终于脱离火海,何山撑着残破的身子,继续向前走。 十、九、八、七…… 他咬着牙倒数,绵密的血沫从他齿缝间钻出。 三、二…… 一。 数完最后一个数字,何山膝头一软,跪倒在地。 眼前红红绿绿热闹一片,他合上眼,单手护住方雀的两只手腕,另一手撑地,一点一点俯卧下去。 何山昏倒在距火场十步远外的安全区,方雀好生生趴在他背上,周身上下未曾沾染一个泥点。 . 半炷香后,方雀被疼醒。 她试着吞咽一点口水润喉,温热的液体滑下,所经之处越发干涩、刺痛,痛得她直想蜷缩起来。 方雀睁开眼,扑面而来的风裹挟着黑色的浓烟,浓烟入眼,刺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泪珠顺着她熏脏的脸颊滚下,滚出两道雪白的痕迹。 她很快撑起身子,稍一垂眼,就看到了为她作垫的人。 方雀第一眼并没能认出那人姓甚名谁。 他一身泥泞,泥泞里混着血,衣料被黑糊糊地蒙了一层,边角还有被火烧穿的窟窿,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的脸一半陷在湿土里,一半被散落的青丝遮住;距他头顶两步远的位置上,躺着支折断的玉簪,玉簪染尘,透不出一丝光泽。 方雀踉跄几步退开,按住生疼的喉管。 趴在原地的那人,真像是被大火烧焦了的。 方雀紧盯着他的背脊,隐隐盯出一丝微弱的起伏。 他还活着。 方雀跪坐在那人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拉到自己的臂弯里,而后并指成诀,哑声念道: “泉自源头冷起。” 水流从她指尖涌出,她撕下一块袍角,打湿,拿着去抹那人的脸。 湿布掠过耳侧,擦出一小截短疤。 方雀的手顿在原处,鼻尖忽而涌上一股酸痛,她颤抖着,探手去捋那人遮面的发。 沙土、血痂、烟尘一层层剥落,露出其下微微溃烂的一张脸,溃烂出的小口子泛着粉,尚在不断向外渗血。 那张脸即使狼狈如此,却依然透着些许清冷。 他像是被战火波及而碰坏蒙尘的玉观音像。 方雀偏开头,别扭地吸了下鼻子。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想,她究竟是怎么从那个被大火吞没的破丹房里逃出来的。 这里可是人人以她为敌的翰白宗,若叫旁人撞见她受困火海,不再给她浇点油都算讲仁义。 还有,在系统之中,怎么会有夜枭。 会救她的,只有何山。 会为她拼上性命的,只有何山。 方雀垂眼,她根本不敢去数何山身上有多少伤,她只敢去抓他的手,抓住,十指相扣,穿过他指缝的指尖无意碰到了冰冷的白骨。 她转过那只手,看到他的骨节从血肉中破出。 被碰到手骨的人若有所觉,微微皱起眉,偏头向方雀怀中,口齿不清地念着两个字。 方雀俯身,将左耳贴在他唇边。 他说,别怕。 方雀的下唇被自己硬生生咬破,血水渗进口中,满腔腥涩。 她胡乱抹了把眼角,目光垂落于何山手腕之上,忽而一顿—— 她在那只手腕间,看到了一道疤。 疤是旧疤,形状狰狞,正结在手筋的位置上。 她这才想起,何山每次伸来救她的手,都是左手。 何山右手有旧疾,不能受力。 方雀定了定神,将何山的手绕过自己的脖颈,右手扶稳那只有疤的手腕,左手揽住何山的腰,尝试着站起。 站起的过程比她想象得要轻易许多,何山似是醒了,只是还睁不开眼。 他垂着头,努力配合方雀的动作,以免将全部重量都压在方雀身上。 方雀扶着何山,向烧塌的丹房望了一眼。 自火起,她便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大火,何山,秋子煜,这个搭配,绝不是第一次出现。 她努力去想,却想不起一丝相关的事。 方雀转回眼,目视前方。 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好时候,她要先去一趟不语湖,寻续命草。 . 树精林侧,门规碑前。 卫平泉双膝跪地,腰杆笔直。 十万妖魂凝成的白雾悬在空中,渐渐化出一尊神像模样,神像张口,声如洪钟: “卫平泉,本座评你一句不肖,你可认?” 卫平泉平视前方:“自是不认。” 神像尖啸一声,倏而涨大数倍,雾气里裹挟的火苗也随之熊熊燃烧: “不认?仙妖大战十万枉死英魂,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假冒仙门,冲修仙界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 卫平泉:“后生从未觉得卑微。” “混账东西!” 蜷缩在门规碑下的翰白宗弟子只听得一声鞭响,他们齐齐抬眼,却见宗主身形丝毫未晃。 在众弟子瞧不见的地方,一抹血迹划过卫平泉唇角。 卫平泉:“若继续大战,后生无法保证族人性命安危,眼下虽苟且,却是难得的和平繁荣。祖上有灵,想能看到现今各族余众皆在翰白宗内繁衍生息,后生真的尽力了!” 他说得快而急切,口中淤血浸湿毛领,肩头的珠串随他胸膛的起伏而叮当作响。 神像探出巨手,捏住卫平泉的前襟:“不肖子孙,你丢了妖族的傲骨!” 卫平泉被提离地面半寸,神像嘶吼而出的风撞击在门规碑上,小半块碑石飞出,碎石扑簌簌地落下。 卫平泉迎着罡风,眼角血红: “祖上若失望,尽可随意惩处后生,后生愿以一妖之命,换全族子民平安。” 神像微微一笑,挥手泼洒身周所带火种,火种四散,烧遍翰白满门。 小树精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卫平泉始终维持着风度礼数,可这一切浮于表面的东西,都在大火烧起的一瞬崩塌。 他额角青筋暴起,疯狂扭动着颈子,前后左右地观瞧,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落,纱布里沁出血来。 “祖上,这可都是妖族的子民!” 他咆哮,咆哮得无助又委屈。 “苟且偷生,不如不生。” 神像轻飘飘地吐出一句,又恢复到最初宝相庄严的模样。 卫平泉跌坐在地,于乱发之中,窥到他苦心经营数十载的宗门沦于火海,化作几抹荒烟。 神像高悬当空,并指结印,满目慈悲。 门规碑下的弟子抱着脸,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嚎。 卫平泉抬起手捂住腮侧,火红色的软毛从他的指缝间钻出。
第46章 海天一色(三十一) 战损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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