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妆静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惹事了。 这个地方那么诡秘,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藏在锦绣绸缎下的尖锐刀锋,随时准备图穷匕见。 苗妆瞬间浑身冰凉。 “那怎么办?…发生了什么?”她颤声问道。 “……” “来不及了。”顾千秋忽然喝道,“睁眼!走!” 话音一落,郁阳泽和苗妆瞬间起立,下一秒,便见周围的景象已然全都变成了另一副景象。 整个环境都黯淡了不止一分,本来鲜艳美丽盛大的庆典,因为更加深的红和黑,好像徒然穿到了异世。 周遭的罗汉像忽而睁眼,金刚怒目,法器流光,全白玉的眼珠齐刷刷地看着他们;飞天舞女的舞姿也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怪异,完全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更像是某种多足的昆虫;而他们面前横多出来的一条流水,不宽不窄的沟渠里,全是鲜红色的液体,泛着诡异不祥的光。 而最最紧要的,是他们面前的男人。 一个正常身量的男人,赤足、散发、披衣,颓废而又奢靡,袖口有一些红晕的酒渍,虽一言不发、神情倦怠,却自带了一种欲望。 一种能与世间缠绵的欲望。 不过……他已经容貌尽毁了,一张脸面目全非,全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就算是他顶着一张修罗面,也还是能诱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足可见其媚骨天成、臻至化境。 苗妆失声道:“容貌尽毁,眉间痣,透骨钉!他是……合欢宗的第一代宗主!献!” 按照合欢宗的创建时间来看,如果他是第一代宗主的话,活到如今,已然是上古的人了。 所以这他娘的还怎么打?! “别看了!快走!”顾千秋喝道,一扯失魂落魄的苗妆,习惯性地断后,“传闻透骨钉镇其生魂,永世不得离开缘灭楼。出去就没事了!” 顾千秋上次跟着俞霓来,开始真正的黄泉宴之后,见到的宴会主人是个美人。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人。 哪怕是当时的俞霓,也要稍逊颜色。 这美人眉间一点红痣,胡旋一舞,让顾千秋感慨:不能天下共赏之,实乃天下之遗憾。 当然,当时他还主动保证了,只爱俞霓一个,绝不对此动心云云。 而现在,他似乎见到了这美人的真实面貌。 俞霓当时那飞醋……真是白吃了啊。 顾千秋左边扯了苗妆,没想到右边的郁阳泽完全没动,他根本没想到还得顾这个,伸手一扯他:“走啊!” 郁阳泽不动如山,忽然,侠骨香出鞘三分。 顾千秋:??? 顾千秋:你丫不会是要动手吧?!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那可是宗主献! 顾千秋恨不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脚,但看见了他手中的侠骨香,硬是忍住了。 “你要做什么?”顾千秋问。 “……你先走。”郁阳泽难得回答了他。 “你到底要干嘛?说出来,我帮你!” 不管是要摘星星还是要摘月亮,赶紧给这小崽子完成愿望,然后把他弄走了事才是真理! 献歪着头看他们,媚眼如丝……在一张鬼脸上,很奇怪。 他用奇怪的腔调唱道──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顾千秋站至郁阳泽身侧,见郁阳泽剑气不对,与他之前教的清明剑意不同,现在分明诡谲得很。 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不能和他硬来,来不及走了,他唱完就要杀人。”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往后退去,一抬头,楼顶已经被封存了,“此路不通,我们找别的出路。” 郁阳泽终于不再跟他唱反调了,两人一起往后退。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大殿一览无遗,两人很快就退到了边缘。 身后是欢喜禅的壁画,现在已不媾和,他们双双面目狰狞,一起盯着外面的人。似乎在邀请他们共享极乐,又似乎看他们只是一碟事后小点心。 献唱歌的声音陡然加快。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呼延献唱完了最后一句诗,开始哭起来,美人垂泪,哀怨凄楚。 同时,两人只觉得大殿内的威压陡然一重。 似乎在这个主场,两人的所有灵力都被压制到了极限,不足平日百一,拔剑都成了勉强。 还好顾千秋本里就啥也没有,因此根本不影响。 他闭着眼睛,在墙上的壁画上摸来摸去。 身后,献已然到了近处。 郁阳泽悍然拔剑,侠骨香流光一转,与宗主献半白骨化的胳膊触碰一瞬,只觉那力道大得惊心,剑身嗡鸣。 他手腕横翻、旋身减势,宗主献速度快如惊雷,下一秒便直扑他面门,根本没时间思考了! 他见宗主献的七窍八穴上的透骨钉,瞬间剑走偏锋,打算一搏。 顾千秋头也不回地喝:“避其皮肤,攻其眉心。他身上透骨钉是假的,眉心一点才是真的钉子!” 最后一瞬,郁阳泽剑锋一转,直指宗主献的眉心一点! 他剑气不足平日百一,但致命之处被发现,就算是个幽魂野鬼,也有所感应,宗主献稍避了一瞬。 郁阳泽正欲趁势追击,却忽然被顾千秋头也不回地薅住胳膊,两人一起撞进了墙壁里。 “老妖怪一个!你打不过他!” 郁阳泽还是没想明白,这一点灵力都没有的人,是怎么能在如此混乱又漆黑的环境里,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 忽然,两人一起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石窟、佛像、经幡、香火、藏骨、经纶,广阔的大漠白雪堆积,巍峨的雪山日照金顶。 郁阳泽眯了眯眼睛:“这是哪里?” “……”顾千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胡言乱语,“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家中粗通奇门之术,胡乱一摸。” 当初跟俞霓来的时候,也没告诉他有这一茬啊! 唉,要不是这个小兔崽子关键时刻掉链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也不至于另寻他路。 宗主献似乎没有追进来。 “你到底是来找什么?”顾千秋问,“传闻黄泉宴中有八样宝物,得一可名天下,得二可登天碑……你需要什么?” 话说到这,郁阳泽已然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但他懒得戳破。 无所谓这人究竟什么目的,若有异心,一剑斩了便是。 顾千秋面色古怪地凑到他面前:“不是吧?真是来寻顾千秋的遗物?” 且不说“寻遗物”这个行为很奇怪,来“缘灭楼”这个地点也很奇怪啊! 郁阳泽抬起眼皮:“你有意见?” 顾千秋道:“没有。” 他们身处一个洞窟洞口,身后是漆黑的甬道,面前则是茫茫大漠,风大吹雪,形成一层白白的薄纱,飞舞在黄沙上曾。 但合欢宗以秘术和幻术著称,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 没准离开的生路,就正在他们脚下。 顾千秋往手上呵了一口气,转身走进洞窟里,慢慢道:“传闻合欢宗的第一代宗主,名献,姓却一直不为人所知,只道他眉目深刻,颇具异域颜色,所以是个外姓。原来,是姓呼延。” 洞窟入口处不远,有个石碑,上面刻着开宗立派之人的生平,异常详细。 呼延献,登临过天碑无上榜第三。 ——怎么说呢?同为天碑,但含金量却不同。 虽人人都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但心中,还是难免有偏见:只要是以前的东西,就是好的。 就算现在天才们领悟其实并不比前人差,但还是有许多人觉得:秘籍是上古的最好,宝剑也是上古的最好,更别说当年如过江之鲫的天才祖先们,更是塑成了神话。 顾千秋继续看功德碑:“呼延献少时生在异域,舞技名扬大漠,后敦煌战败,他被献给中原的君王为男妃,却在一次宫宴上被王子爱上,最终引得父子相残,宫门血流成河,乃一代妖妃。──看来呼延献不觉得这是什么遗臭万年的耻辱,反而认为是他的功绩,值得篆刻在功德碑上。” 郁阳泽站到他的旁边,违和之感愈来愈重。 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但是结合他之前的做派来看……他不认识这种人。 郁阳泽甩开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去看功德碑。 下一段雕刻则乱很多。 似乎有人在刻字的时候,拿着一把刀,跪坐其间,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地一刀一刀楔下,似要刻入什么人身上般,一顿、一顿。 经历过几千年的风化,这些痕迹被腐蚀得淡了,但当时的情绪,一只汹涌到如今,被每一刀刻痕传递出来。 后面一段,说的是呼延献自己的命运。 引得中原皇族父子相残之后,皇城内乱迭起,各方势力风云涌动,连地方也人心不稳,边境灾祸连连。 后有高原上的势力壮大,几战几克,势如破竹,兵锋直指都城。 刚刚即位的小皇帝不是治国理政的料子,仓惶之下,下令迁都──其实就是溃逃。 小皇帝一脑袋绣花枕头,深感迁都也不甚安全,决定偷偷溜走。 他走时文臣不叫、武将不带、甚至连亲妈都忘得一干二净,只点了几个心腹太监,离开皇城的时候,最终只有两驾马车──一架装他用以后半辈子的宫中珍宝;一架装他本人、以及那个美人。 不过他这番操作没逃过朝中大臣的眼睛,刚出东门,就被文武百官给齐齐拦下了。 有朝中重臣以死为谏,要求白绫赐死这祸国的妖妃。 太后在旁哭得凄风苦雨──她最要这个男人死。 她要这个搞得她的丈夫去世,她的儿子不要她,她的国家风雨飘摇的男人去死! 小皇帝当然不同意,怒斥百官。 重臣是太后的哥,其实辈分大、官位大,年纪却不大,身手分外矫健,喊着“为国除害”,当即抽刀就要亲自手刃美人。 小皇帝将美人护在身后,与他周旋三十余圈,其余百官皆作壁上观,好几次剑锋都差点从皇帝尊贵的脖颈擦过去,他们也视若无睹。 国将不国,若真还允准这祸国妖妃活下去,以后的千秋笔法,该如何评论他们的国家呢? 小太监们齐齐护主,被重臣一个个戳死,最终杀到了小皇帝面前,在小皇帝“谋逆!”“大不敬!”的呼喊声中,将美人抓出来,一剑封喉。 血溅三尺,弄脏了暗黄色的衣袍,慢慢氤氲开来。 小皇帝低头看着那血迹愣了很久,有人呼不应、有人扶不应,百官以头抢地,喊声不绝,在“天子御驾亲征”的请.愿中,小皇帝哆哆嗦嗦地捡起了那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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