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利齿在他身上穿过,什么都没留下。它呆住了。他却并不在意。他碰触它,它是那么柔软和奇妙。但旅途仍要继续。 他在它身上体验了片刻温度后,将它轻轻抖落,想要继续向前,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无数从黑暗深处涌上来的东西包围了——不是它这样的小东西,而是远比它更黑暗,更庞然的存在。 毛茸茸的影子在地上哀嚎起来。它那么弱小,轻易就被这些黑暗的触手撕裂和吞噬了。他本可以冲破这黑暗离开,但他听见了它凄惨的尖叫。 他回身探向它,然后感到冰冷的黑暗穿透了自己。但他仍然从那些疯狂涌动的黑暗中找到了它。它几乎被吞噬殆尽,只剩下毛茸茸的一小团。他叼着这个小东西,在黑暗与寒冷中疾速奔跑,穿透一层又一层的坚冰,很快就把那些暗之心的触手甩在了身后。 但新的身体也在渐渐失去力气。最后,在冰封的湖面中心,他再次见到了天空。可他已经再也无法迈出一步了。他的躯体向四周延伸,试图找到一个新的形态维持自我,但对世界的感知却渐渐缩小,最终只剩下星之圣树光明的倒影中在意识深处摇晃。 他便以那姿态继续存在。 那是段漫长而安静的时光,在大多数时候。而黑暗偶尔也会像潮水般袭来。他无法离开,也没能被吞噬,只是感到自己在一次次地冲刷里逐渐衰弱。 无数黑暗中的东西来了又去,唯有那个小家伙一直在他身边,懵懵懂懂,依依不离。它一点一滴吃下他被黑暗袭击后散落的光,然后开始吞噬黑暗中那些与它相似的存在。不知不觉间,它与那些黑暗中的庞然之物已别无二致,甚至比它们更凶残,更可怖。 它总是用苍蓝色的眼睛望着他,那目光时而困惑,时而贪婪,时而依恋,时而安心。它蹭着他,啃咬着他,偎依着他也覆盖着他。它呢喃,咆哮,低吟和轻哼。 它渴望回应。 他很想回应,但无法做到。他的意识逐渐微弱,在又一次被无尽的黑暗包围时,他感到自己被一股难以挣脱的力量裹挟而去。 他听到了绝望的哀嚎。那哀嚎无疑属于它。它明明已是异常可怖的存在,在那一刻却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团惊慌失措的毛球。 他离它而去,仅存的微弱意识在世界的漩涡之中飘荡。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又来自何方。在漫长得已无法感知的时间之后,他在某处混沌温暖中停止飘飞,重新获得了形体。 这形体无比沉重和孱弱,他从温暖之中坠落,落于寒冷,坚硬,湿粘与血腥。 迎接他的是充满恐惧的尖叫,哭声和低语。他被匆匆放在了寂静之中。 他在寂静之中睁开眼睛,重新看见了星空,看见了大地,看见了影子与火焰。生灵与死灵,已灭和不灭,构成了他眼前的世界。 他痴迷地看着,直到充满恐惧的窸窣声打破了寂静。火焰与影子开始摇晃,开始上升,淹没了大地与天空。他听见了颤抖而疯狂的祈祷:“……黑暗中的众君主啊,真实的神明,请在此接纳吾等的奉献……享用吧,享用这与众不同的婴孩……请享用吧,请满足吧,请不要将灾厄带至此地……” 黑暗中渐渐传来兴奋的怪笑和絮语。 “就是那个……”那些黑暗的身影狂热道:“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人类居然把它献给了我们……”它们焦灼而贪婪地徘徊在黑暗中,却似乎不敢上前:“太烫了,太亮了,它会烧毁我们……去叫那个家伙来,那个只知道哀嚎的蠢货……” “它来了,它来了……” “哦可怜的家伙,看吧,就在那儿,你要找的……” “去吧,去吧,只有你能碰触它……吞下它,去吞下,它便再也不会离开你……” 火焰和烟尘已遮蔽了一切,疼痛淹没了他。黑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咆哮,火焰似乎被狂风卷起。他看见一团有着苍蓝色眼睛的影子惊慌失措地窜到自己身边,一口咬住了自己。 尖叫,怪笑,恐惧和懊恼的呼喊都很远了。火焰也远去了。他再次飞翔起来,从天空看向大地。 他看见一个没有四肢的小小身躯被影子掳入黑暗,在烟尘与火焰中留下长长的,银色的血迹。 绝望的哀嚎在黑暗深处回响,世界的意识再次吞没了他。 他又一次下坠,在混沌中穿过血肉组成的狭窄通道。他再次睁眼,看见天地,看见万物。 他知道自己是名为人类的存在。这世上有无数的人类,他身在其中,是卑微众生的一员。 这个世界美丽又丑陋,温柔少而残酷多。他听,他看,他感受,他祈祷。 他为这个世界祈祷,尽管这祈祷无人聆听——人们听不见他的声音,因为他是个哑巴。 但他仍会祈祷。祈祷,祈祷,独自一人祈祷。祈祷是他的生活。他怜悯,他施予,他祝福,他祈祷。 于是人们认定他敬奉神。 这是一位僧侣。人们这样说。可僧侣们只在金碧辉煌的庙宇中祈祷。他不是,他游走于寂静的荒野,昏暗的墓地和满是疫病的村落。他祈祷,祝福,驱散恐惧,带去希望。 没有谁告诉他如何做到那些事,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样做。 这是一位苦修者。人们又这样说。神眷顾他,他代行神的慈悯。 他并不知道人们口中的神是什么,他的意识深处只有一棵光辉灿烂的树,树上挂满星星。那是他唯一的指引,令他怀念,令他平静。有时,他想要询问,也想要诉说。可他做不到。他是个不识字的哑巴。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直到有一天,穿红袍的僧侣找到了他。 我们共沐在真神的荣光下,是彼此的手足。僧侣说。我们知晓你的愿望,白金色的苦修者啊,那也是我们共同的愿望。跟我们走吧。 他摇头,他拒绝,可僧侣们视而不见。 苦修者亦是僧侣,虔敬者都是我们的一员。僧侣们这样说。我们需要你,神迹者。 他们带他去了遥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类,比荒野更荒凉,比迷梦更迷离。太阳再未出现,连星星也罕见。非人非兽之物四处游荡,有时像神,有时像魔。 但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他点亮篝火,让火焰在黑暗中燃烧。这就是他唯一要做,也唯一能做的事。 僧侣们带他进入了那里,却并不总能和他一起离开。最后一次返回时,他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蓝眼睛的黑东西。 他在埋葬逝者的时候遇见了它,从此再不能甩脱它。他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却也不在意。它美丽的苍蓝色眼睛常常让他想起那些模糊不清的梦境。 他在心里叫它维赫图——那是苍蓝色的意思。 它成了他唯一的陪伴,在长夜中现身,和他同样不发一言。它的依恋显而易见,他的心为此感到安宁。他知道它是不会被人类理解和接纳的存在,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他明白自己与僧侣们的愿望并不相同,明白自己的祈祷并非向着某位“真神”。他都明白,所以他也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但它不明白。它不肯与他分离。带斧的僧侣到来的时候,他只得用伤害来保护它。他没能来得及与它好好告别。 僧侣们说他有罪,异端的罪,叛神的罪。他无法为自己辩护,亦无法发出呐喊。 他被火光静静吞没,回到世界的漩涡之中。圣树的倒影早已消失,混沌充斥着他的意识,伴随他再次走过那血肉的通道。 他在圣堂出生,与诸多孩童一起由圣职者抚养长大。他是代行神迹之人,是星辰教团最锋利的剑。他在人间和地狱行走,虔诚且无畏。 伴随着岁月的流逝,这虔诚里却渐渐生出了疑问,忧惧也在无畏中浮现。它便在这时出现了。 那是个有着苍蓝色眼睛的魔神。它从影子中来,有时是孩童,有时是老妪。有时是蓝眼睛的美人,有时是危险的野兽。 他并不讨厌它。他喜欢它眼睛的颜色,那让他感到一种亲切的怀念。事实上,他也并不厌憎那些魔物,尽管斩杀与封印是他的职责。 他仍然挥剑,仍然祈祷。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然改变。 它知晓他的疲惫,知晓他的疑惑,知晓他的痛楚与悲伤。 在圣城摇摇欲坠的大封印之下,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知晓更能给人安慰了。它来自黑暗,却为他驱散了比黑暗更可怖的东西——孤独。 于是他明白了为何人类总会被魔物引诱。 理所当然,所有被引诱的人都会面临选择。只是他在与它相遇之前,就早已作出了选择。 审判塔下摇摇欲坠的大封印需要一件力量足够强大的圣器。否则从地狱涌出的魔物会肆虐人间。而教廷除他之外,没有第二颗“寒星”了。 如果牺牲是一种必然,早一些或者晚一些,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很累了,并不想再为谁挥剑。但他仍然愿意成为后继者手中的指星坠,陪伴他们穿越那些永远无法散尽的迷雾。 唯一的问题是,他是一个神迹者,这个没有什么能杀死他,除非那凶器来自黑暗。 他很自然想到了它。 他呼唤它。它便从黑暗中出现,苍蓝色的眼睛像清水洗过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你终于考虑清楚了么。 他坦然直视它的眼睛。给我一把影子的匕首,他对它道,让我为这沉重的责任做个了结,然后我会和你一起,离开这里。 它仔仔细细地嗅了嗅他:你没有说谎,可这似乎也不是你真正的愿望。 他笑了。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真正的愿望是它啊。 它似乎察觉到了,眼中的迟疑一扫而光。我等你,它说,只是别让我等太久。 它消失了,他拿着那把匕首,顺着审判塔螺旋状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向下,走向那个摇摇欲坠的大封印。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可他心中清楚,这仍旧是一个谎言。若论狡猾与残酷,他比它更像一个魔物。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结束了。 绝望的咆哮声在黑暗深处回荡。他向着那深渊走去,却感到自己走向了世界深处。他的意识在痛楚中变得更混沌,更微弱,更模糊…… 直到一片光亮洒落在黑暗中,照亮了伊兰的脸。他在混沌中颠簸,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心口仍残留着那种难以置信的剧痛,仿佛刚刚被利刃刺穿过一般。 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却感受到了一阵熟悉的温暖柔软。 伊兰怔然望着眼前。是纽赫,纽赫就在他怀中。灰白色的牧狼静静沉睡着,腰背上缠满了绷带。 伊兰难以置信地伸手抚摸它,胸口冷不丁一阵濡湿。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前的绷带。 他在粼粼的马车声中静默良久,回头推开了窗子,晨风与朝晖一同倾泻而入。窗外,星辰教团长长的车队正穿过绿色原野上的缎带大道,地平线上已能望见皇城那巍峨的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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