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叹了口气,回到了宰牲坊。屠夫的声音从阴影中冷冷传来:“没有用。” “你指什么?” “她早晚还是会交那笔钱,哪怕第二天就要饿死。” 伊兰望向木栏外,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敬奉都应当出自信徒的自愿。” “哈。”屠夫把滚烫的开水淋到死牲身上:“这么说,我也自愿交了三倍的敬虔税。因为我自愿让老爷们在圣日也能吃上牛肉。” “既然认得贵族老爷,你可以不交那笔钱的,毕竟神根本不知道敬虔税是什么。”伊兰轻嘲:“那原本只是信徒自愿捐赠给圣堂的钱。何况这个区应该早就把那笔税金取消了,非要收的话,也得有教区签发的圣事文书才行。否则可以认定对方是骗子,又或者渎神。” “你会被那群圣职者送上火刑柱的。”屠夫回以同样的嘲笑。 伊兰很淡地笑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了广场对面。十几个涂脂抹粉的暗娼在宰牲场斜对面的巷口用唾沫梳头,等待那些衣着体面,脸色鬼祟的男人把她们带走。圣显之日有诸多禁忌,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可是有的人得活下去。 “我认得你。”屠夫说道。 伊兰回头,看见男人正在昏暗中剥去牛皮。 “几年前那里站着一个快要死了的女人。她在圣日做生意,被执事抓住,要交三倍的敬虔税。是你赶走了执事。” 伊兰没有说话。他当然记得。那是个苍白到只能咬破手指,把血涂在唇上好让自己能看起来健康些的女人。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她,那源自肉体的衰朽,是伊兰的力量所无能为力的事。她上一刻出卖血肉换来的钱,下一刻就要落进一个脑满肠肥的圣职者手里。伊兰阻止了那一切,但得到的却是泪水和咒骂。因为她坚信是伊兰让她无法赎罪。 阴影中的男人剖开牛的肚子,热腾腾的内脏涌了出来:“说真的,你真可笑。明知痛苦是这个世界的底色,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伊兰望着他,影子在昏暗中涌动,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在那其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太像人的气息。但他只是平静而淡漠地回应道:“是啊。” “不过现在没有执事敢靠近那些人了。”男人古怪地笑了,笑声在安静的宰牲场里带着沉沉的回音。 “为什么?” “因为恐惧。” 伊兰不动声色道:“看来这里有个故事。” “故事?算不上。不过是从她们身上拿走钱币的人会被诅咒罢了。” 外头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变得很远。伊兰的目光停留在阴影之中:“诅咒也总有个缘由。” “缘由?好吧……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里人人都知道。”屠夫冷冷道:“从前在那些人中,有个瞎了眼的少女,又或者是少年……谁说得清呢,总归是个畸形的可怜虫。罪人才会被神塞进那么一副身体,是不是?没人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人人都知道它是整条巷子最便宜的,随便给它点什么,就可以对它为所欲为,有时候是一块面包,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块烂木头,因为那家伙看不见……当然啦,就是这么个家伙,也是神的子民,也要交敬虔税。”屠夫顿了顿:“直到有一天,收敬虔税的执事突然说要帮助它。它相信了,不是相信某个圣职者突如其来的好心,是相信钱。执事许诺它三枚银币……它在一个圣日消失了,三天后出现在捞河人的网子里,死得像只被屠宰到了一半的小鹿。” “连缄默之院都对那副遗骸无能为力。又或者只是因为那些做死人生意的家伙没有收到足够的钱,谁又说得清呢。毕竟那些人把它的遗骸里外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银币的影子。” “总之那家伙死了。” 伊兰看着男人把牛肠子扯出来,轻飘飘地丢进木桶。 “执事变成了司祭。” “可惜这位司祭大人没能风光太久。在下一个圣日,捞河人又捞上来了一具遗骸。”牲畜的影子伴随着屠夫的动作不停摇晃:“圣徽证明了他的身份。不过这一次缄默之院是真的没办法了。”屠夫咧开嘴:“哪个殓葬人会对一堆腐烂的臭肉有办法?就算那臭肉里嵌着三枚银币。” “然后在下一个圣日……”屠夫继续慢条斯理道:“捞河人捞上来了一个烧融的大银块。当他以为自己发了大财时,那个银块碎了,里头仍然是一堆腐烂的臭肉,夹着一枚带纹章的宝石戒指。缄默之院的殓葬人在看见遗骸时突然大叫着倒在地上,当场就被自己的工具捅了个对穿,去和那些腐肉作伴了。” “慢慢的,流言便传开了。据说那团披着圣袍的腐肉许诺了那个可怜虫三枚银币,实际上却把它卖给了另一团腐肉。他们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它,让它像牲畜一样死去了。然后他们自己便也死了,死得还不如牲畜。”屠夫的语声重新低下去。 伊兰猛然想了起来。他听人说起过,赭袍区三年前横死了一位司祭和一位贵族,调查结论说明与魔物无关,但不知为何,那两位葬礼上举行的却是净化仪式,并且始终没能找到凶手。而后据说每一个圣日,都会有类似身份的人死去。可是皇城人口上百万,这些零星的死亡早就被淹没其间了。 他看着黑暗中的男人,再次感受到了某种不属于人类的气息。但魔物怎可能拥有人类的身体,魔物又怎可能被这样凶恶的死亡之影所笼罩?他甚至在血污之中感受到了某种格格不入的洁净。天花板上的破洞投下了一缕模糊的光,隐隐在影子中晃动着。 “你觉得这是他们应得的。”良久,伊兰慢慢道。 “应得的?”屠夫轻声道:“不不不,怎么会……如果这是惩罚,那这惩罚简直太轻了。如果这是诅咒,那这诅咒同样太无力了。” “你想要惩罚和诅咒的,不仅仅是他们吧。”伊兰轻轻道:“你的爱人,它为什么那么想要三枚银币?” 屠夫在黑暗中抬起头,金色的眼睛像泡在血里。那眼睛属于人类,可又绝不是人类的眼睛。 “因为它是世界上最蠢的蠢货。”屠夫嘶哑道:“因为它爱着一滩黑暗中的渣滓。” “是你杀了他们。”伊兰的嗓子有些发紧,但那并非出于恐惧或者憎恶:“可你要知道,有些边界一旦跨过,就连神也无能为力了……” “神?”屠夫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无比。他一把扯下牛的心脏,丢在地上:“不,我的世界里没有神,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光里的还是影中的。”黑暗在他脚下涌动,有如活物:“那玩意儿就算真的存在,也没有反对这一切,不是么?” 伊兰沉默许久,低声道:“不,神只是……不在乎。” “神当然不在乎。你们口中的神是这世间最大的渣滓。”屠夫冷笑:“如果可以,我要宰了神,就像我宰掉那些家伙一样。他们亲眼看见自己被一锤锤杂碎,被像牲畜一样开膛破肚……无论多少次,他们脸上那副表情都令我想笑。” “你确信你在笑么?”伊兰听见了影子的悲鸣,那悲鸣比胸前的伤口还要令他痛楚:“我只看到了泪水……” “闭嘴。” “泪水在吞噬你的生命。”伊兰看着男人,他从未见过这样庞大凶恶的死亡,那死亡的阴影伴随着看不见的泪水从男人身上蔓延而出,笼罩着这个低矮,狭小,满是血污的空间。 “你以为我在乎么。”男人轻蔑道。 “但它在乎。”伊兰轻声道:“你所爱的人。” “我说了,闭嘴!” “你有好好安葬它么?”伊兰望着男人。 “它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男人安静下来,带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也不会被任何人骗走了……” 伊兰悲哀地闭了闭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从你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就知道。”男人握着刀:“现在你同样已经知道了一切。”他向伊兰走来,影子在脚下化作利刃:“而今天也是一个圣日。” 灰色的衣袍无风而动,兜帽滑落,伊兰银金色的头发在黑暗之中闪烁着微光。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银色的圣纹在皮肤上缓缓浮现。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影子忽然在伊兰脚下古怪地扭曲起来,死寂深处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狼啸。 男人停下了脚步,目光死死盯住了伊兰的影子。半晌,他忽然捂住脸,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原来你,你也根本不信神……”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气息。无声无息,但温暖柔软。伊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纽赫。纽赫的影子和伊兰的影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伊兰不知道男人是怎么认出纽赫的,牧狼的确是渎神的存在。但不管有没有纽赫,他对这番指责都无言以对。 对面的影子退去了,屠夫跌坐在地上,抓紧了胸口。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一个如此黑暗的灵魂。愤怒,绝望,疯狂又罪恶……当它们太过沉重,召唤而来的只能是毁灭。而人类肉体的毁灭,无非就是死亡。 眼前的男人快要死了。 但很奇怪,这里仍然没有魔物的气息。 “动手吧。”男人哑声道:“或者让你的影子咬死我。别把我留给那群腐肉。” “事实上,我已经没有那么做的理由了。你听得见死神的脚步声吧?”伊兰安静地望着他:“你有罪,但你已经得到惩罚了。” “死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惩罚。”男人喘息着大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笑声微弱下去:“他们说你能看见灵魂,你是唯一能看见灵魂的神迹者。它……在么?” 老旧的天棚上有砖石碎裂,一束更大,更亮的阳光落下来,落在了男人身上。 “一直都在。”伊兰轻柔道:“日安,先生,祝你和你的爱人能再次相聚。” 说罢,他便走出了宰牲坊,纽赫紧紧跟在他身后。
第31章 余晖 伊兰很清楚自己的离开意味着什么。在律法和情感之间,他用沉默作出了选择。 沉默是罪过么?当然是。可神也总是沉默的。 律法总是公正的么?未必。正如神也从不公正。 神不可质疑,所以这些都是很亵渎的念头。正如那个金色眼睛的男人所说,伊兰不信神。 乌瑟琳师父说过,神迹者的存在即是神存在的证明。神存在,可那又怎样呢? 祂就只是存在。祂不在乎。既然如此,祂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同样是很亵渎的念头,一旦说出口,足以让伊兰被关进忏悔堂。 纷乱的思绪被手上温暖的触感打断。是纽赫,纽赫紧贴在他身边,用毛绒绒的大脑袋轻轻蹭着伊兰的手。 他们穿过昏暗僻静的街道,在一条空寂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伊兰终于转过身,有些无奈地看向仿佛自己影子的纽赫:“你又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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