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明兄,多年未见,可还体泰安康?” 伍旭一把握住他的双臂,用力抖了抖:“恭卿!为兄一切安好。自离京返乡,经营起这家铁铺,日子还算过得去。你怎么会到宣城来?也不提前来封信,我好预备招待。今晚就歇在我这里,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房间,我们兄弟俩,好叙叙旧!” 班贺连忙按住他的手臂:“不用忙活。我就住在城内客栈,今日一到便订了房,我还有两位同伴。” 伍旭顺着他的目光,向着陆旋与阿毛看去。大胡子遮去半张脸,一双虎眼冷睇,阿毛背后一毛,耸起肩膀贴着陆旋的腿就想往后面蹭:好凶悍的眼神! “一心只想着你这位贵客临门,我还道,那两位是想买东西的客人呢。”伍旭一拍脑门,忽然眼睛又睁大了一圈,指着阿毛,“这……难道是,泽佑?” 班贺甫一点头,伍旭大跨步向前,声音里掺杂激动的情绪:“泽佑,我是伍叔叔啊。” 阿毛耸着肩,小身板挺得几乎要往后弯成一张弓,但身在外面,不能给师兄跌份儿,坚挺地立住了:“伍叔叔,给您问安。” “好,好!”伍旭拍了拍阿毛的肩,他便像棵没长好的小树苗,随着落在身上的大手一弯一弹,差点没站住。 班贺向前一步,不声不响站在原地的陆旋注意力落在他身上,看着那张侧颜,然后便听到班贺介绍起他来。 “这位名叫陆旋,是个武艺超群的义士。数月前我与阿毛出行,遇到劫匪,他救了我们。他要前往叙州寻亲,正好我在之前的地方呆腻了,便与他一伴同行。” “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伍旭的救命恩人。”伍旭一抱拳,对陆旋道,“大恩不言谢,往后陆兄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 猝不及防领了一身功劳,陆旋自觉愧不敢当,连忙回礼:“言过其实了,我没做什么。” 反倒,是他欠了班贺许多。 “陆兄弟还是个谦虚之人。”伍旭赞叹一声,回身一指内门,“别站着了,都到内堂坐下。” 陆旋看了眼班贺,主动道:“二位久别重逢,必然要好生叙旧,我不便打扰,以免都不自在。我想看看这些兵器。” 事实上,他跟去坐在那儿也插不进对话,就像当初班贺与谢缘客相聚,旁听得一知半解,并无趣味。 伍旭道了声好:“陆兄弟直言直语,是个爽快人。我这间铺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都是些寻常货色,蒙陆兄弟不嫌弃赏眼,请便。” 阿毛唔一声:“师兄,那我和旋哥留在这儿,随便看看,嘿嘿。” 那两位的自觉无可挑剔,班贺无奈浅笑,随他们去了。 进入内堂,刚坐下伙计就端来热茶,伍旭嘱咐倒两杯给外面的客人,让伙计无事不要打扰。待伙计出去合上门,室内便只剩了伍旭与班贺对坐,将外界声音隔绝。 伍旭面容严肃,声音在室内更显浑厚:“恭卿,你不用瞒我,你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京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班贺刮着浮起的茶叶:“我自幼时,便有幸接触天南地北被召入京的工匠,听你们侃侃而谈各地风土,带着地域特色的技艺,早就想四处广见博闻。家师亡故,我在京中没了牵挂,恰逢新帝继位,上下乱作一团,算是,乘虚而出。” 听他提起先师,伍旭沉默,孔大师亡故的事他也耳闻,无法入京吊唁,乃是此生一大憾事。伍旭重重叹出一口气:“这世间,又少了一位尊者。” 两人各自说了些近况,听过只感慨时过境迁,都与当年大相径庭,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班贺定定注视:“旦明兄,若是还有机会……你甘愿余生留在此地?” 伍旭闻言双眼骤然有了些许神采,但很快想到班贺眼下处境,嗤笑自己还心存妄想:“听闻当今陛下不重工事,还降了工部那些人的薪俸。” “你还留心朝中事物。”班贺道。 伍旭梗着脖子:“我是看他们什么时候倒霉!况且,我在此地过得更随心所欲。不说这个了,当年你师父赠与我的图纸,已建成了一座工坊,就在城西,我带你去看!” 说着,他站起身,就要上前引路。 班贺连忙制止:“今日已经不早,明日我再来拜访去看也不迟。” 伍旭点头道:“也是,你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今日先去客栈休息。你在宣城多留几日,等明日整顿好,我带你去看水碓、风磨。” 班贺笑着点头应下,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前堂没有客人,伙计角落里候着,那一大一小已经分散行动。阿毛东摸摸西碰碰,对什么都有兴趣,陆旋则站在一面墙前,盯着那面墙上挂着的唯一一柄刀,神情专注。 那柄刀身长三尺六,饰以云雷纹,单刃锋寒,尽展露刀鞘之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锋芒割伤。 “这柄刀,名叫朝仪。” 陆旋视线落在身后出声的班贺身上。 正朝仪之位者,亦天子治朝之朝位也。寻常百姓,怎么敢取这样的名字? 伍旭眼神变化,踱步上前:“它是一柄百辟刀。” 金属淬火后复炼,炼后复淬,汰尽杂质。如此反复百次,以达到钢质纯正的效果,称之为百辟。而且这柄刀并非纯钢,表面包的是百炼钢,内里仍然用熟铁做的骨架。 若非钢面铁骨,纯钢反而刀身易折。 伍旭浓粗的眉扬起:“你喜欢?” 陆旋点头,毫不掩饰对这柄刀的喜爱。 “陆兄弟好眼光,一眼就看中了我这店里最好的东西。”伍旭又一摇头,“只可惜,这不是件可以随便赠人的祥瑞。” 阿毛好奇地瞪大双眼:“这是凶刀?那你怎么敢挂出来?” 伍旭弯下腰,道:“佳兵者,不祥之器。我这一室刀枪剑戟,哪样不是凶器?唯有找个最凶神恶煞的,方能镇得住。” 他靠得近了,阿毛只敢小鸡啄米地点点头,一溜烟跑到了班贺身后。班贺一手揽着阿毛,顺势抬手搭在陆旋肩上:“旦明兄,今日我就不打扰了,明日再来拜访。” 伍旭仔细询问过他们居住的客栈,又送到了门外,目送他们到街口才回去。 返回客栈的一路,街上人声嘈杂,吆喝声、交谈声,不绝于耳。陆旋从那些噪声中清晰辨出了班贺的声音—— “那柄朝仪刀,是他当年要献与先皇的。”
第30章 水碓风磨 周围的声音好像一下子如潮水般褪去,陆旋集中注意去听,阿毛也支着耳朵凑了上来。 “旦明天生眼疾,”班贺指指自己眼睛,“双目不能直视他人,因而显得面容不善,神情轻蔑,实则他并无此意。” 陆旋眉心抖了抖,先前对伍旭态度的诸多猜测一概被推翻,又蓦的得知真相竟是如此,顿时感到哭笑不得。 所以,班贺所说的“偏见”,单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班贺揽着阿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虽有顽疾,但心存坦荡不以为耻,不在意他人目光。原本只是工部管辖之下的一名金工,没有资格面见君主,因为那柄朝仪刀,他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得以面圣献宝,是朝中那些官阶不高的官员,削尖脑袋也想获得的机遇。一旦在皇帝那儿留下印象,往后若有官职空缺,或是一些岗位调动,被想到的几率将成百倍提升。 伍旭历时两年,打造出朝仪刀,以期谋得机遇,在孔芑多的引荐之下,终是得到了先皇召见。 身份地位低微,伍旭只能站在十步以外,并不能看得清晰,这样的规矩,是以防有人冲撞圣驾。 真正的宝物无需赘言,先皇一见朝仪刀便大为欢喜,赐伍旭上前五步,靠近说话。就是这五步,彻底断送伍旭为官的前程。 先皇命他抬起头说话,谁知伍旭刚抬头,先皇便大惊失色,即使有孔芑多出言相劝,仍是心生不悦。以其容貌甚陋,面有戾气而不喜,不日便将伍旭遣回原籍,不得入京。 连带着那柄朝仪刀,也被送还到他手上,如今成了遭人厌弃的凶刀,孤零零挂在墙上。 “为官不考究能力,而以容貌定喜恶。这样的理由,难道不可笑吗。” 班贺语气淡淡的,在陆旋听来满腔无奈。 有此遭遇,仅是因为生来斜视。 实情的不幸悲凉中,又夹杂着一丝荒唐。 阿毛瘪着嘴:“我方才,还怕他怕得紧,听师兄这么一说,倒觉得伍叔叔可怜极了。” “这话更不能在他面前说。”班贺严肃了些,“旦明不介意身有缺陷,更不喜他人怜悯。堂堂七尺男儿,尚能建功立业,这份怜悯是对他能力的蔑视,亦是对他的折辱。” 阿毛慌忙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当着伍叔叔的面说这些话。” 一旁陆旋长久默然不语,班贺看向他,却见陆旋盯着自己,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怎么了?”班贺问。 陆旋摇头:“没什么。”他微扬下颌,向前方示意,“客栈快到了。” 阿毛欢呼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他要试试这家客栈的床榻舒不舒服,反正一定比在马车上舒坦! 班贺被阿毛拉着,往前踉跄几步。陆旋下意识双臂前伸,来不及去扶,他便站稳了,双眼看着蹦跶的阿毛,走到了前面。 陆旋收回手,望着那个背影,略微出神,双拳紧握,学着班贺的样子将手臂背在身后。 那人的态度如常,竟含着不被他人察觉的细致。 从始至终,无论陆旋遭遇了什么,他都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半分怜悯施舍,所有事情,在班贺眼中都波澜不惊。其实他心中澄净,体贴地用最大限度的视若无睹,留出对他者尊严的尊重。 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 第二日一早,伍旭便找上门来。 经过班贺一番解释,那副面孔此时看来一点儿也不凶了,反倒……有些不能言明的滑稽。 陆旋忽然想起,班贺含糊其辞说他看人“偏见”时面上泛起的笑意,嘴角无法克制地微微上扬。 工坊说是在城西,其实已经地处西郊了,建在一处傍着溪流的空地上。紧挨着房屋,一架水车在流水的冲刷下不断旋转。 班贺兴致高昂,指着与水车相接的机械:“阿毛,看,那就是水碓。” 水碓是一种木质大型机械,与水车相互配合运转。轮轴和柄从主轴上伸出,数量根据需求而定。水车和主轴相连,利用流水转动水车,主轴跟着旋转,碓杆上的锤子便会规律地砸向需要舂的东西。 面前的机械经由孔芑多改进,用于舂碎金属,即省下人力,又增加了效率。 陆旋对那些机械完全不懂,全凭班贺讲解,仅是看他那样高兴,也觉得很有意思。 看到另一处,班贺忽然停了下来,转向伍旭:“旦明兄,为何风磨没有运转?”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06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