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那个方向,工坊旁另一座大型机械安静伫立。伍旭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哦一声:“我这工坊造的都是些小物件,用不着风磨。” 铸造小物件与大物件的难度完全不同,想要铸造大物件,那就必须得融化大量金属,并使其保持高温状态,方能倒入模具造型。若不能一气呵成,过程中若是出现些许偏差,造出的大多是残次品。 想要一次性融出大量液体金属,炉温必须达到足够的高度。让炉温升高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借由风力使炉中的火烧得更旺。 而风磨,便是这种能依靠水力提供巨大风力的鼓风机。 它与水碓原理、模式相近,都是利用水车转动使风磨的曲柄旋转,曲柄连接的风磨便会扇动,风灌进风口吹入炉中,以达到快速升高炉温的目的。 “这样好的机械,建成却成了摆设。”班贺凝望这座工坊,工匠锤击金属的声音与水流声交杂,他压低了声音,“用它来铸造炮筒,物尽其用,才是师父将图纸交给你的本意。” 伍旭一怔:“为时晚矣。我已是庶民,怎么敢私造火器?” 班贺默然一笑,转口说道:“我还记得你说过,宣城铜矿天下第一,现在我亲身到此,你可骗不住我了。” 伍旭站直了:“我骗你做什么,就是皇帝老子来了,宣城铜矿也是天下第一。就是和那些个铁矿比,也是铜矿第一!” 金属特性各有不同,拿铜与铁比,似乎有些不适宜,但在制造兵器上,铜的确占据上风。 铜本为金色,经锤打之后色成哑白,锉刀刮开表层,复现金光。经过锤打,金属会出现折耗,铁损其十者,铜只去其一。只是,历朝皆以铜为铸成钱币的主要原料,故而比铁贵重太多。 提及此,伍旭眼中逐渐露出愤愤不平来:“我遍览诸多文章,海外诸国,铸炮用的是熟铜,信炮短枪等,用的是生、熟铜各一半。而据我所知,我大兖朝盏口炮、大将军炮乃至二将军炮,都是用铁铸成,每每用不了几发,炸膛伤人的事多有发生。若是当初先皇……算了,不提也罢。” “旦明兄,昨日那句关于兵器的话,只是片面之词。”班贺看向伍旭,“兵者为不祥之器,亦有另一句话,兵非圣人之得已也。明王圣帝,谁能去兵哉?” “你不该留在这里,正如这风磨,不该被闲置,无用武之地。” 伍旭沉默半晌,露出苦笑。这句话,他又何尝不想认同。
第31章 市偷 犹豫片刻,伍旭摇摇头:“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工部那些人的下场。品阶下降,薪俸裁去几成不说,还失去了朝廷重视,如今的地位一落千丈。当年先皇如此器重工部,我都没能握住机会,更何况现如今。” “那是他们。”班贺直直与他对视,语重心长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旦明兄。” 伍旭心中一动:“你是说……今上?” “正是。”班贺语气笃定。 历数各代君王,哪个开疆扩土、抵御强敌英明神武的皇帝不重视兵器,哪个圣明的君主会放弃用武器装备自己? 弧矢之利,以威天下。 锐利的武器,即便没有使用,也能起到威慑的作用。敌不敢轻易进犯,是攻,也是防。 班贺:“当今圣上不重用工部,正是因为看够了先皇大兴土木。京城已经造了足够多的园林宫殿,殿宇辉煌,然则内里国库虚空,对外无佳兵武备,留给今上的,便是这样一个羊质虎皮的摊子。” 伍旭紧锁眉头,陷入沉思。 “工部有雕梁画栋、营造城池之才,唯独,缺了你这样的武器大匠,替圣上排忧解难。今上重武众所皆知,你不妨一试。”班贺循循善诱,微言大义,字字真切。 这番话,若是出于别人口中,伍旭不会考虑半分,可这是出于班贺之口。 孔大师对他人慷慨,不吝于施与他人恩惠,伍旭颇受照顾,因而对他的弟子也心存尊敬。三个徒弟中,班贺秉性是与孔大师最为相近的,助人之心纯粹,绝无半点私心。 当年伍旭还未施展抱负,便因容貌不佳而断送前程,至今仍叫他耿耿于怀。 他心怀报国之志,愿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从始至终没有变过。而现在,新帝继位,随之而来的是新的机会。 思量再三,他心中有了定论,昂首道:“先皇逐我出京,便是将我的诚意拒之门外。嗟来之食尚且不食,我断然没有再去叩门的道理。” 班贺没有勉强的意思,只是有些惋惜:“自然,功名利禄,不如过得自在。” 伍旭继续说道:“除非,是圣上钦派御使,手握圣喻,登门拜见,恭请我入京。” 班贺一愣,与之对视一眼,大笑出声,伍旭随之发出豪爽的笑声。 在彼此眼中,他们知道对方是懂自己的。 笑声渐停,班贺嘴角犹带笑意:“那便祝旦明兄,早日觅得明主。” 伍旭摆摆手:“那些都是虚得没边的东西,咱们还是着眼于眼前事。泽佑,肚子饿不饿?” 阿毛听见吃的就精神,两眼发光:“能吃饭了吗?” 班贺抬手按在他肩上,微微低头。能不能有点出息?是饿着他了还是怎么着,见天的想着吃。 “到伍叔叔这儿还怕没饭吃?”伍旭笑道,“我早就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定下席位,虽然晚了一天,就当是帮你们接风洗尘了。” 这一顿,不仅是接风宴,也是送行酒。 班贺言明只是顺道来看看伍旭,并不打算多留,明日就打算离开宣城,他们还要赶路,替陆旋寻人。 他态度坚决,伍旭挽留几句便作罢。感叹原本以为见到班贺已是难得,此生与京城事物再无瓜葛,想来是上天注定缘分未绝,往后定然会有再见之日。 席上见到了伍旭的妻儿,伍夫人是个豪爽的女子,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幼子亦是活泼聪慧。可以见得,他回到宣城的日子过得美满。 吃过饭,伍旭生怕班贺他们偷偷离开,席上一时高兴喝的那点酒劲上来,拉着班贺再三确定他离开的时间,一定要前来送行。 班贺无奈解释一遍又一遍,他一定不会偷偷离开。 幸而伍夫人上前解围,同儿子一起搀扶着伍旭回了家。 阿毛吃饱了坐在椅子上哼哼,嚷着不想动。叫人很难不怀疑,若是真有上辈子,约摸真是个饿死鬼。 每回都这样,每回都不长记性。 班贺上前,一把把他拎起来:“走吧,出去遛遛食。” 阿毛软手软脚地往前挪,磨到师兄手酸自然就会放开了。紧接着,另一只手强势从班贺手中接过,毫不费力地拖着阿毛往前走。 他慌忙划动双臂:“旋哥,旋哥!我自己能走,能走!” 陆旋松手,回到班贺身边:“他自己能走。” 看着阿毛蔫头巴脑跟着走的模样,班贺好笑:“瞧吧,终于有人来治你了。” 阿毛可怜兮兮抱着他的手臂,黏黏糊糊地用侧脸贴着。反正没有人能把他和师兄分开。 陆旋盯着他们紧紧相连的部位,那份亲密无间无需言语。遮掩在黑色手套里的手掌弯曲成拳,视线落在了班贺另一只空荡荡的手上。 没有任何理由握上去。 察觉靠近的陌生气息,陆旋面色一凝,势如闪电,反手擒住那只向他伸来的手。他回首看去,一个神色慌张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后,正挣扎着试图逃离。 这边的动静引起班贺注意,见陆旋抓着那人不放,一面揽着阿毛退开些,一面提醒陆旋注意钱袋。陆旋探手摸到腰间,钱袋还在原处,冷哼一声,原来是个小贼。 路过的人不敢靠近,反而绕着走,想来此人是个人人眼熟的惯犯了。城外的窃贼叫草窃,城里的叫市偷,敢当街作案,胆量与技艺皆是优于常人,只是没能用在正途上,倒显得更为可恨。 陆旋皱眉忍耐,不好当街出手,对班贺眼神示意,揪着那小贼走到了人稍少些的巷子里。 许是从未遇见如此警觉之人,还未碰到便被抓获,被他捏住的手腕像是被铁钳钳制,骨头要被捏碎了似的疼,小贼只慌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面露凶相:“你小子活腻味了!” 被当场抓获还敢凶狠的资本,就在于那把他随身携带的小刀。扒窃并非次次都能得手,遇到这样的场景,只要露出凶器,常人都会退缩,无往不利。 雪亮的刀锋抵着陆旋,小贼色厉内荏地呵斥:“快放手!” 见这人不为所动,小贼心一横,抬手便向他的手臂刺去。 陆旋下意识躲避,小贼似乎练过两招,竟然不依不饶地缠上来。班贺和阿毛还在一旁,要是因为他惹了麻烦,被官府注意到,极有可能连累他们被查处。一味的躲避之下,小贼反而气焰高涨,一下快过一下的刀刃割破陆旋衣袖,却不见血色,反而自裂口处反射出一道金属的冷光。 刀刃与硬物接触的感觉异常清晰,那绝不是寻常肉体。小贼停了手,一时目瞪口呆,盯着那条手臂说不出话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班贺脸色骤变,让阿毛站在一旁,上前几步间脱下了外衣,罩在陆旋身上,盖住破损的袖口。 将陆旋挡在身后,班贺转身面对那小贼,一言不发,突然反手一掌将他打倒在地。 往常被威胁的人少有反抗,遇到这样的硬茬是头一遭,还有那人的手臂……小贼捂着脸惊恐万分,手中利刃摔到一边,不敢去捡。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手、手……啊不,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小贼慌不择路往后蹭,背抵着墙,退无可退。 班贺上前一步,微微弯腰,语气平淡:“你最好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已经记住了你这张脸,如果被我发现你乱说话,我就割了你的招财。” 小贼闭紧了嘴,试探着爬开两步,见他们没有反应,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小巷。 阿毛摸着下巴,努力转动那聪明的小脑瓜,还是没能找到答案,转向师兄疑惑问道:“师兄,招财是什……” 他敬爱的师兄此时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旋哥身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第32章 赠刀 掩在外袍下的衣袖破开一个裂口,长约两寸,不知轻重地咧着,显出内里的义肢,像长了一口钢牙。 班贺透过裂口查看,表面似乎被刀刃划出了一条浅痕,拇指由下至上抹过,便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陆旋看见他的动作,当即道:“抱歉。我是怕出手不能把控力道,招来麻烦,反而给了那贼可乘之机……” 自换上这双义肢以来,按照班贺的指导不断练习尝试,已运作无碍,可经由他手的都是些死物,与人交手的实战经验屈指可数——只有葛容钦一人。身经百战的习武之人远非常人能比,骨头都要比常人硬几分。简而言之,就是更能抗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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