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了表达歉意的那顿烧烤可以免了,”喻舟说,“雨停不了,爬山活动取消。” 那还挺可惜的,方清宁说,“柳灿盼星星盼月亮,还自告奋勇要带据说跟蒙古包一样好看的帐篷。” 喻舟想到上次开会,说:“她最近压力比较大,是想着要释放一下。” 要做汇报是吧,方清宁自然地接过话头:“她那个题目挺不错的,就是缺实践……应该来得及,我看她通宵达旦地在守数据呢。过两天我还能帮她再看看。” 那最好不过了,喻舟说完,一阵乐声响起,道:“我进了个电话,先接一下,不跟你煲了——记得等头发彻底干了才能睡觉,晚安。” 晚安,方清宁唇贴在他话音降下的地方,说。 * “煲”电话,这个词对方清宁来讲,不再显得遥远。 当初,本科同舍的人交了女友,晚上回寝就常常要聊到熄灯以后。 不知从哪一日起,一左一右的语音泡泡,转化成时长或短或久的交谈。有时关于天气,有时关于情绪,有时天南海北,有时就在眼前拾起话题也能聊上几句。 方清宁端着手机,这才给风筒插上电,在嗡嗡的运行声中撇发梢上的水珠子。 人在大数据面前真是毫无隐私——方清宁一边给近期频繁推送至首页的“他悄悄喜欢你的六大信号”点不感兴趣,一边想。 却又从那些雷同文字中,试图找出草蛇灰线的痕迹,严谨得像是做一道压轴证明题。 * 两个人互相喜欢的概率有多大? 这并不是天气预报上,能用观测设备,导以计算公式,佐之经验积累,便可得到的降水几率。也不能像在背包侧的口袋预备上一把折叠伞,就可以从容体面地应对所有突发状况。 它百转千回,亦单刀直入,是硬币在空中所做的抛物线,无论得到哪一面,都只有0%和100%。 方清宁看到了一些帖子,故事里的主角在大学时期,也有过类似的拉扯,随着毕业,各自降落在不同的地点,再次相逢后,变作你我笑谈的旧日。也不乏轰轰烈烈者,最后压埋到意识深处,剥落了彩色。 那像他们又不是他们,让方清宁踟蹰疑惑,在暧昧中重复踏步,悬而未决地等一柄剑,或一只靴落地。 * 这么胡思乱想着,说要睡前写下的明日to do list还是空白。 方清宁正要合上本子,手机响了。他第一反应是喻舟有什么没说完的事——并庆幸起刚吹完的头发,他试了试脑后,触感干燥,这才从一旁将它拿起。 来电显示却是他未曾预想的名字。 是江教授。 * 方清宁突然有点冷。 * 窗户一直有条窄小的缝隙,不晓得先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拉上,尽管如此,还是像有倾盆如注的雨水,淋得他打了个寒噤。 方清宁朝搓热的手指长长呵了口气,接通电话。 * 江焉语气不带额外的起伏,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他提醒方清宁现在距离开题已经过了两个月,他需要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整理好目前的成果,在组会上进行一次进度报告。 “下周四下午三点准时到,”江焉通知着,“你开题本来就比同届学生晚了一个学期,不说笨鸟先飞,我也不寄希望你能后来居上,至少关系到拿学位证,态度难道要比新生还怠惰?” * 高中竞赛前夕,方清宁因为总是熬夜做题,在上课时撑不住,趴在桌上睡得昏沉。 被拎起来站了半节课的方清宁,打铃后又到了办公室。 他的那位化学老师不苟言笑,课堂风格一如其人,他做好了接受批评的准备,眼尾通红,背脊绷成紧紧的弓弦。 “罚也罚了,说说吧,”她拉来把凳子,垫在方清宁后膝,“你眼睑都青了知不知道?最近睡得好不好?没有晚上做题吧?” 他只是一连串地摇头,直直抿嘴,坐下来时,迎上老师关切的眼神——她的笑不大自然,因为很少这样扬起嘴角过,是僵硬却又无比灼热的,将方清宁那本就强弩之末的伪装彻底击垮。 那天,方清宁手足无措地从老师手中接过扎成一束的木槿,第一次知道了它的花语是“坚韧顽强”,寓意着最应景最诚挚的祝福。 花无百日红,但它枯萎后的临日,方清宁拿到了那块来之不易的金牌。 *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到江焉教授家,是他临出国前,方清宁确定了导师,上门拜访。 “我对学生要求不高,”方清宁谢过江太太斟的茶,听江焉说,“只最基本的,研一时需把三年的学分修够。” 我也打算这样,方清宁说着,将打印了预选课表的文件夹递过去。 江教授手上拿着,扫了一眼,放回桌上,笑道:“你有自己的安排,这当然最好。” 方清宁简单讲了讲自己准备深入的领域,和当前的困惑,江教授说:“你也应该是晓得的,这不是我的方向——不过,回头我先拉个书单给你。” 方清宁承诺会认真读完,江教授倒是随和,叫他不必紧张。 他见花台上木槿开得恰好,在阳光下,是瀑布般流动的紫色,脱口道:“江老师,您这儿的花都真漂亮。” 是吗,江太太笑眯眯地说,“都是我种的哦!” 你师母平素就爱伺弄这些花呀草的,江教授接道,搂了拿着木马在旁边玩的小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同笑着。 * 在方清宁的思维中,再复杂的世界也只是由最基础元素构成的物质,人和人的关系,也像方程式中的键与键,断裂和生成都遵循反应规律。 所以他不明白逢场作戏,不知道有的人可以戴上无数张假面,不晓得说出口的话不一定是真,他以为点起一把火,只要燃烧的原料和反应条件不变,烈焰就能一直烧下去。但人的交往是一道风,一场雨,一把沙,突如其来,随心所欲,顷刻就能浇得透灭。 * 江教授出国后,对他的指导名存实亡。 他要耗上几日甚至半月,才等来一次线上谈话的机会,提出的问题,也从没得到实际的解决。 江焉教授认为,“这与我的研究方向无关”,而倘若方清宁想要更改,那么他的学习内容,就变成了为江教授校对他的书稿,或是读一些冗杂的劣质、过时文献,从中提炼综述。 不管他做什么,江教授都不满意,“你应当有研究生基本的水平才是”,但他只需要提出语焉不详的要求,就可以让方清宁如同无头苍蝇,疲于奔命。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一年后,某次方清宁意外地听见新入门的两位读非全的学弟妹,在谈论他临阵换导师,而对那位“因病退休”的老教授,又说过怎样“鼠目寸光”的话,做了如何“忘恩负义”的事。 * 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方清宁以为自己只是失去磁力不住打转的司南,在气压低沉的能量场,一遍遍反刍、观照,以为只要重新打磨好指针,仍然能于混沌中劈开一道方向。 但他不是司南。 他是敝履,是草芥,是虚长二十余年才懂得,这世间爱恨本就无端的末路鬼。 * 知道了,老师。他听到自己语调平静地回复,忘记了什么时候怎样挂断的电话。方清宁将头蒙在被子里,握力大到指甲几乎镶到掌心去,从中挣出几分清明,给喻舟发了条消息: 睡了吗? 他理应是睡下了,方清宁想。但他还是守候着,直到自己也浑浑噩噩,掉进一整晚都失而复得、得后即失的睡意里。
第22章 若把你比作歌 * 不知是没睡好还是未及时驱赶淋雨后的冷冽,方清宁在凌晨五点醒来,喉咙又干又痛,卷着被子像一条鱼瘫床上,每从肺部抽出声咳嗽,尾巴都奋力甩开一下。 要不说天塌下来睡一觉也能解决呢——整晚过去,江焉那些如鲠在喉的话只剩了个影子,方清宁藏好自己吹头发上的疏漏,庆幸没和喻舟再有通话。 他饮尽一保温杯水,症状稍得缓解。 * 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回”字形的楼房上空,缺月遥皎,云稀雾浓,新的一天在雨滴哒哒中翻涌。 方清宁收伞,水点在地面溅成暗线。电梯还未运行,他打开门口的灯,从楼道步行上去。 “啊,”看清来人,他不解道,“你怎么坐这儿?” * 柳灿啃着小笼包,囫囵地说:“不想被没收还罚写检讨。”她噎得猛灌几口豆浆,显然对上一回的遭遇耿耿于怀。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带一颗白菜进实验室。”方清宁啼笑皆非。 想放工位去,我忘了嘛,柳灿嘟哝着。 估计是连续熬了大夜,她眼下淤着两团乌青,丸子头散开几绺也没顾上打理。正要打个哈欠,见方清宁仰头在看,用手捂住了嘴,另只手拍了拍衣裙上的灰,讪讪一笑,做错什么事似的。 方清宁依样画葫芦,席地坐她身侧,“手头这个结果快出了吧?” 柳灿点开手机,报了个时间。 好,方清宁拿起她随手放在台阶上的打印稿,“我先帮你看看。” * 柳灿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师兄,我买了多的。” 她递来一个打着活结的塑料袋,里面是另份早餐,面点堆压在一起,有点坨的外皮上蒸着暖热的水汽。柳灿手指紧紧勾攥着。方清宁漆亮的黑眼珠溢出笑意,接了过去。 他屈折起笔直修长的腿,脚尖已经到了四五阶以下。方清宁颈旁就是窗户,一棵拔地而起的树与他肩膀的位置齐平,楼梯间的灯光斩落,静展的双眸吸饱了光,好似他是从这树上长出的,永不枯萎的叶片。 柳灿整个松动了,“真不晓得怎么谢你,方师兄……” “谢什么,”方清宁划掉一个不通顺的句子,听出她未尽之意,歪头想了想道,“就当我还你那个被‘充了公’的锅的人情吧。” * 两人边吃边聊。方清宁扔了垃圾,拭净手指,才继续拿起柳灿的文章。 “所以喻神拿我的锅煮泡面?”柳灿一脸“只许官州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幽怨。 嗯,“他打的那个荷包蛋可好了,一点没破。”方清宁唯恐天下不乱地检举说,“光给我都做了两回呢。” 我真是……柳灿作罢,道:“算了,总归你现在是咱们实验室食物链的顶端,拿我的锅来‘供奉’你,我与有荣焉——” 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方清宁笑也不是,心情却破开窗外的雨云,空前未有地风清日丽起来:“他如何讲我的?” 这可比准备报告提神多了,柳灿一扫满脸的不济,絮说起喻舟这几次组会总把他和方清宁交流的东西拿出来分享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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