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君稚扔在那农户门前,气冲冲要走,君稚却冲上去抱住了她。他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只是看到她要离开就那样做了。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她不能走吗?说她必须跟他回去吗?说他师傅是无辜的吗?他胡乱说了许多话,手抱得越来越紧,最后他只说她别走,不要走。 但她那时为何真的没有走?君稚大口大口喝着碗中的酒,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他的记忆竟能变得如此模糊。他痛恨自己的迟钝,他为什么直到那时都没明白自己的心?他在路上满心是幻想,他以为她真准备给师傅道歉,也以为一个道歉就能结束一切。他太笨了,真的太笨了。 她一直在说,要是卞老夫人和他师傅不原谅她的话,她就杀了她们。他那时竟丝毫不曾察觉到她的抗拒,他乐呵呵地以为那种情形必然不会发生,可结果比他设想的最糟糕情形还要糟糕。他们找到卞三秋,发现师傅已经死去,因为双腿行走不便,她没能逃脱土匪的毒手。 天崩地裂。君稚从未设想过这种结局。卞三秋在看到红衣女的瞬间就扑了过来,连一向温和的卞老夫人都举着拐杖打过来。鸡飞狗跳,他跟红衣女被撵出门,后者大骂不已,君稚沉浸在失去师傅的悲痛中,推了她一把,吼道:“别骂了!我师傅被你害死了!” 当时不该那么说的,他们谁也没想到师傅后来真会被那两条腿害死。他们吵了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他们已经很熟悉对方,知道对方的痛处。红衣女尖酸地叫道:“我害死她?是你师傅无能,连几个土匪都杀不死!” “不准你这样说我师傅!你这个恶鬼!” “恶鬼?哈,哈,哈!”红衣女尖利地笑道,眼睛亮得厉害,简直像一片锋利的刀子,“到底这才是你的心里话!你他娘的逼我过来给她们道歉,不就是怕我再报复她们?我告诉你,我压根看不上她们那两条烂命!合着你师傅已经死了,那老太婆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你也没必要担心什么了。我不杀她们,我谁都不杀!” 红衣女大笑着扬长而去。那就是君稚最后一次见到她。他后来再去找卞三秋,每次都被打出来,最后,卞三秋甚至搬了家。他心中无比痛苦,又无处可去,只得游荡。他觉得委屈,觉得难过,觉得悲痛,他茶饭不思,昼夜颠倒,宛如死尸,可那样的他竟在夜里梦到了红衣女。 那时候,他才发现在这所有痛苦中,没有任何一桩能比过那红煞的离去。 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爱上了她。 君稚抱着头,痛苦不堪地说:“我不该喜欢她,她心硬如铁,又是恶鬼,我跟她之间绝不会有好结果。可是,老秦,人的心不受自己控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当我明白时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没法忘掉她了。你说,我这样怎么有脸见三秋他?我又怎么有脸面对师傅的在天之灵?我连祭奠她都不敢,我怕她嫌我侮了她的魂灵!” 秦镇邪却问:“你没告诉卞兄你喜欢她?” “我怎么敢说!” “那卞兄怎么会知道你喜欢她!”秦镇邪猛地直起身,抓着君稚喊道,“卞兄亲口告诉我你喜欢那红煞!假如你没告诉他,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君稚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他说:“或许,他看出了什么......” “连你自己都没看出来,他又怎么可能看出来?你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那红煞给卞道长道歉!” “那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君稚抱头喊道,“他居然知道了!他居然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到底是谁告诉了他!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从未!”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知道!”秦镇邪紧紧抓着君稚,激动地说,“那个人在你被毒蛇咬死时突然出现,那个人去而复返,那个人出尔反尔,做出自己平时绝不会做的事——那便是红衣女!只有她可能知道你喜欢她,因为或许她也喜欢你!”
第291章 我知 殷灵犀没想过喜欢上那道士。 天地良心,她怎么会喜欢上那道士?那家伙就是个黄毛小子,不仅不聪明,还是个让鬼讨厌的极阳之体,她怎么会喜欢上那家伙?起初,她就是让他报恩而已。她为了帮他拖住那巨眼几乎魂飞魄散,他自然得好好回报她。因此,殷灵犀心安理得支使这小子跑东跑西,看他在那些深山老林里钻来钻去。 殷灵犀向来独来独往,可慢慢地她发现身边有个人也并不坏。过去她总觉得每天都很漫长,可现在她生活里到处都是乐事。君稚这小子实在好笑,他虽然是个道士,胆子却不大,一只蜘蛛都能把他吓得脸色煞白,最可笑的是这家伙从不承认自己胆小。他宁愿每天晚上睁着眼睛到天亮,都不请她帮忙守夜。 所以她大发慈悲,帮他守起夜来了。反正她是鬼,不用睡觉。君稚感激涕零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也觉得骄傲。毕竟鬼和人没什么差别,她也喜欢别人奉承,听别人说好听的话。他们很快熟稔起来,整个过程十分自然,自然到殷灵犀不曾察觉任何异样。 她不曾察觉自己每一次大笑背后,有什么在慢慢变质。有一天,君稚跟以往一样睡着了,她在旁边百无聊赖,就往这家伙脸上扔树叶,可这小子兴许是白天太累了,她怎么折腾他也不醒。殷灵犀觉得没意思,就把那些树叶一片片摘下来,这时候他忽然醒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她。然后坐起来,问:“你干什么?” 殷灵犀说:“我觉得无聊。” 君稚揉着脸,说:“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殷灵犀嗤笑道:“讲故事?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那还能干什么?”君稚抱着脑袋,看起来昏昏欲睡。 “睡觉吧你。”殷灵犀作势要踢,君稚往旁边一滚,躲是躲开了,人也清醒了。他趴在地上想了会,说:“要不你睡会吧?你肯定是每天都不睡觉,才会这么无聊的。” “我是鬼好吗?” “就算是鬼,也可以睡觉啊。”君稚坐起来,认真道,“你又不是真睡不着,只是因为我才不能睡。我早觉得这样不太公平,干脆从今天开始,我跟你各守半夜,换着睡觉。” 殷灵犀瞥了他一眼,说:“我不睡觉。” “你睡会呗,我保证你睡会就不会这么烦躁了。”君稚把盖在身上的外袍铺到地上,让她躺上去。殷灵犀十分嫌弃,死活不愿,君稚好说歹说才把她拉过来。殷灵犀直挺挺躺在那袍子上,瞪着两双铜铃大眼,直勾勾瞧着君稚。君稚视若无睹,打着拍子开始哼歌,殷灵犀怒道:“我不是小孩,不听摇篮曲!” 君稚说:“这不是摇篮曲,这是我妈妈以前爱唱的歌。你仔细听听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摇篮曲......” 他闭着眼,撑着脑袋,低低地哼唱。 “棠华灼灼,妾心悠悠,瞻彼君子,胡不归来。棠果累累,妾心凄凄,瞻彼君子,胡不归来......” 殷灵犀皱眉道:“你这唱的歌也太幽怨了,难道你爹抛弃了你娘?” 君稚沉默了一会,说:“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爹把我跟我娘卖了,因为爷爷快饿死了。”君稚回想道,“那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还很小,卖不上价,爹只能把娘也卖了。” 殷灵犀怒道:“他怎么能这样?真不是男人!” “可要不这样,爷爷就要死了。那年的收成很不好,先是大水,又是瘟疫,田里什么都没有,人饿得要吃土。我跟娘被卖出去时爹一直哭,叫我们要过好日子,娘也说不要怨爹,他也没办法,要是有一点办法他都不会卖掉我们的。”君稚笑道,“我也知道这不能怨爹。他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爷爷都快死了啊,总得有吃的,可是田里什么都没有,屋里也什么都没有,总得想个办法......” “那也不能把你们卖掉啊!” “那还有什么办法?”君稚望着她,问。 殷灵犀一时语塞,好一会,她说:“走啊!干嘛不离开那破地方!” “我老家出去都是山,我跟娘还能走,可爷爷怎么办?”君稚撑着脑袋说,“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村里好多孩子和女人都被卖掉了。我跟娘走运,被一个老爷买下来,但好景不长,娘没多久就病死了——原来她也染上了瘟疫。结果,我就被老爷赶出来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幸好我碰到了师傅......” 他忽然转过头,盯着殷灵犀说:“师傅真是个好人,她行侠仗义,助人无数,是一顶一的大侠。你应该给她道歉。” 殷灵犀拧起眉头,闭眼道:“她行侠仗义,跟我什么关系!她又没帮我!” 她翻过身,像是要睡觉,可过了一会,她又冷不丁问:“你真不恨你爹?” “不恨。”君稚说。 “傻子。”殷灵犀骂了一句。 “可有时候人就是没有办法啊。”君稚嘀咕道,“你难道就没碰上没有办法的时候?” 殷灵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姐姐临死前的哭嚎。 “灵犀,求求你放过我!我没有杀你呀!是娘和祖母杀了你啊!不,是县老爷杀了你啊!是他非要给他那死了的儿子讨老婆,我们有什么办法啊!大哥眼见要病死了,爹又进了牢,家里什么都没有,娘,祖母,你跟我,都要死了!这时候能有什么办法!灵犀,我真恨当时死的不是我,要是我死了就能救活全家,我定情愿去死!但娘没有告诉我,她没告诉我我能救咱家,她真该杀我的,她怎么能杀你,怎么能......” 那时候,她还是把殷彩凤杀了。 即使她已经明白只有牺牲她才能挽救全家,她也无法原谅他们。倘若他们没有把她当厉鬼对待,倘若他们没有烧了她的棺材,倘若祖母能给她道歉,她兴许不会杀他们的,可是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得到。 她心中的怨恨宛如毒汁,淬进骨肉。她杀了罗家人,杀了殷家人,杀了逃亡在外的殷灵犀,可她的怨恨仍旧无法消解,提起过去她仍像被戳到烂疤般痛苦不已。因此,她不能明白君稚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 他怎么能不恨他爹?他分明也被他的家人抛弃! 可他当真不恨。他看起来那样无忧无虑,好像没任何事值得烦心。唯有殷灵犀日渐烦躁,终于,她忍不住再次打探君稚的过去。他分明经历饥荒瘟疫,分明差点饿死冻死,分明跟着那女道颠沛流离,可他谈起那些事时那样开心。他夸耀自己命硬,老天收不走,又说自己有福气,遇见了他师傅,连被牵扯进击杀宏元的苦事,他都觉得是难得的奇遇。最后,他总结,他这人就是命好,想必是老天爷有眼,知道他是个好人。 殷灵犀挖苦他:“你要是命好,怎么会遇到我?我可是红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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