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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这点无法诉说的孤寂也被虞辛夷看透了。常年被他封存在内心深处的委屈和孤独，被虞辛夷的话给引了出来。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挂满了他的脸颊。 “我想象不出你遭遇过怎样的痛苦，才会对我产生那样强烈的执念。但既然与我有关，我便不能置身事外。你若觉得合适，也可以尽数告知于我。让我能想得更明白点。”他伸出手温柔地擦拭着解鹿溪的眼泪。 【所以我前世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小鹿的事么？】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是深刻到我不记得了，小鹿却记得。还一见我就哭，那我也太渣了！】 【从前世起我就是一个畜生呀啊啊啊！我还有什么脸骂漠天青那个浪荡货！】 【我还埋怨朗霍文那厮投胎转世就不记得老骨了，是个负心汉！结果我才是吗？！】 【前世债未还，这辈子还想清心寡欲修什么仙。忒自私！】 【头脑念头大会：同意处决虞辛夷这个渣男负心汉的请举手。（全票通过。）】 【虞辛夷你应该掏出你的心肝肺好好对人家！】 解鹿溪被这一连串的心音惹得破涕为笑，随后又敲打了两下虞辛夷的心脏：“真吵。” 【啊？这孩子又在说什么呢？】 【不，他可能根本不是孩子。说不定活得比我还久。】 解鹿溪调整了姿势，躺在了虞辛夷的身侧，蜷缩在虞辛夷的身边，随后开口道： “我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也和一个叫虞辛夷的人成了师徒。”
第十三章 薤上露
那时候我失了小娘，也失了家，无处可依，四处飘荡。竟然飘进土匪窝，与一白衣女子相识。那女子心地善良，帮我从土匪手里拿回了小娘的遗物，还端了那土匪窝，救了许多人。我仰慕她那仙姿，心想，若是能与她一样，入了修仙道，日后成了神仙，一定就能实现我小娘临死前叫我出人头地的夙愿。于是拜她为师，归入辞尘门。喝了敬师茶，磕了头，那女子摇身一变，成了男人。 此人寡言少语，凛若霜雪，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淡然置之，一心一意只在修道。 我与那虞辛夷相处二十余年，除了心法招式的请教，不敢多说半句废话，生怕惹恼了师父。 那时候，我并不在乎什么情谊不情谊的，是个伪君子。做人做事都左右逢源八面玲珑，面上谦和有礼，一时间竟然也交了许多面朋面友，大家经常围聚在一起，称兄道弟，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 但其实我谁也不在乎，只在乎我自己。 所谓朋友不过是资源信息交换的载体，我与他们好生相处和和气气，也不过是不想像我师父那样，活得孤傲不群。我很害怕被人群孤立出去，所以总是附庸着人群。但其实我根本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鄙陋和自负，也没有人能看穿我的自卑。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心冷的薄情之人，但我又觉得，我那从不管我的师父比我更加冰冷。我与他相处那么多年，却对他一无所知。 但我又告诉自己，那很正常，师父只是不像那些庸人那般爱用表面的热情粉饰自己真实的冷漠而已。虞辛夷冷漠得坦坦荡荡，我也敬佩。毕竟我也不曾主动关心过他的事呀。我们师徒二人一个性子，大家礼尚往来，各取所需。 转机在于，我过于追求功名，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和人一起去了幽冥境，杀了一条魔龙。在下山前，我那一向寡言的师父特意找我，嘱托我：那龙从不主动作恶，不要动它。我表面上答应，却还是没能忍住扬名立万的诱惑，下手杀了它。那龙死前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未做任何挣扎，仿佛死得其所。 从此以后，我声名大噪，修仙界里有了我的一席之地。诸多门派来辞尘门恭贺虞辛夷得此妙徒，他们在辞尘山大办宴席，要捧红我这个刚出山就出名的小道士。我洋洋得意，觉得虞辛夷这次肯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我甚至把那龙的骨头挖出来，做成了一个扳指要送给他。 可等我见到他时，他却狠狠地当着众人的面扇了我一巴掌。 我不知道何处招惹了他，在他的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他对我闭门不见。我自知师父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于是我离开了山门，自己出去闯荡。 可没过多久，我就滋生了心魔。我心里怨恨虞辛夷为何那般对我，我分明那么努力地讨好他，想要为他出风头。他却对我那样残忍。我抱怨他，对我没有一点师徒情义。 为了摆脱那日渐混杂的心境，我没日没夜地练剑。 我以剑入道，却渐渐也以剑入魔。 等清醒时，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他们都是在酒席上说过虞辛夷坏话，挑唆过我们师徒关系的人。 我深感自己的恶劣已经无力压制，也害怕被虞辛夷看到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我怕我又给他丢脸了，于是逃也似的跑进了幽冥境。从此再也不出去。但我终究惹了太多人，后来他们对我群起攻之，就像当初对待那条并无错事的魔龙一样，给我随意安了个残忍暴虐的剑魔名头，就以正义的名号来联手杀我。 那时候虞辛夷在闭关，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等他出关后，我已经被碎尸百块，不成人形。魂魄却浑浑噩噩地飘荡在幽冥境里。等我的魂魄清醒时，却看见虞辛夷的白袍被染成了红衣，他沉默地捡起我四散的尸块，一针一针缝补好，把我的尸体拼了回去。随后我就看到他抱着我的尸体无声地哭泣，抱着我回了师门，把我葬在山上。 彼时辞尘门已经鸟兽四散。很多人打上门来，他却一直守在那里，不动犹如泰山。 我的幽魂一直缠绕着他，不断对他说着对不起，说着让他放下。但我却放不下他，我心里对他有着太多愧疚和不舍，死后才明白他对我原来一片真心。这世上只有他对我是真的好。只是那好很克制，并不张扬着要我知道罢了。 那之后他再也不闭关了，也不修炼了，只是坐在山上冥想，或者来给我扫扫墓。我的魂魄很着急，因为他大限将至，再不飞升就会魂飞魄散了。我没日没夜缠绕着他，他却感觉不到我。 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他才破了杀戒，从此再也不能飞升了。 老天爷是在惩罚我，让我就那样看着他荒废了五十年，最后孤独死去了。他死后我也没有见到他的魂魄，对他说声对不起。 解鹿溪说完后，睁开了眼，他的嗓音沙哑了，是因为流了泪，又有悲伤将他的喉咙压肿了。解鹿溪伸手抚摸着虞辛夷那震惊的脸，哭着也笑着： “师父，这是我的前世，还是我的梦呢？但我能再次见到你，只觉得庆幸，庆幸我还能有机会，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能听你的话，杀了你的朋友。“ “对不起，我总是那么虚与委蛇，不肯向你袒露我的鄙陋。” “对不起，因为我这个不孝徒弟入了魔，害得你百年基业不得飞升。” “对不起......我对你心生了妄念。” 一句又一句对不起像是割破了解鹿溪缝缝补补才重新聚合的魂魄，多年的愧意和悔恨终于穿越时空，传达给了虞辛夷。 虞辛夷的眼神里满是悲伤与无奈，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荒唐，他分明还活得好好的，面前的徒儿却说他们都已经死了。但是一切的来龙去脉都那么清晰，仿佛深深烙印在解鹿溪的灵魂里。 虞辛夷感受得到，解鹿溪的悲伤和悔恨，还有那深深的爱意，都是真的。难怪这个少年的眼神里总是那样复杂那样深沉。 他钩钩手指，抚摸着解鹿溪，随后道： “鹿溪的爱真沉重呀。” 解鹿溪沙哑着：“嗯。”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修行都是为自己修的。就算我真的为你大开杀戒，那也是我的选择，我无悔。也不需要你去承担责任。那只是我们各自面临劫难时的抉择罢了。” “嗯。” “而且我修的不是佛道，杀生于我的修行无碍。就算杀穿了这个修仙界，只要我明白自己在干什么，道心就不会有毁。更不会因此而无法飞升。” “嗯。” “我想你梦里的那个我，就算你还活着，也不一定能够飞升。” “为何？” “因为太孤独了。他的尘缘并非自己斩断的，而是被迫和他重要的人们分开了。如果那样也能飞升，也只是一种对现世孤独的逃避罢了。虞辛夷不会逃避任何事物，哪怕是人世的孤独。所以其实你梦里的虞辛夷，并不放弃了修炼，他一直都在修行着，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也在学着如何与自己相处，思考着师徒相处时他没有做好的地方。他之所以没能飞升，只是时间不够了罢。” 虞辛夷的话语里夹杂着些许他现在的心境。 他在徒儿那哭得红肿眼睛上落下一吻： “我也从未说过，只要我一直修行下去就一定能飞升呀。即便是现在，我依旧有很多需要修行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完美，不必苛责别人，也不必苛责自己。” “师父.....” “鹿溪，我现在很庆幸自己收了你做徒弟，因为有你，我似乎对自己也更了解了。所以不必抱着那么大的歉意。你就是你，活在现在，不要活在过去。”虞辛夷温柔地刮了一下解鹿溪的鼻子。 解鹿溪的眼睛闪烁着温润和深深的爱意，他靠在虞辛夷的怀里点点头。 “睡吧，我就在这里。” 虞辛夷轻抚着解鹿溪的侧脸，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已经对我说了太多遍喜欢了。我怕再看，我真的要做错事了。】 解鹿溪笑了，在虞辛夷体温的陪伴下，他终于沉沉地睡去。 解鹿溪睡着了，但一瞬间接受了大量信息的虞辛夷可没法轻易入睡。 总算弄懂了自己这个徒弟为何会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执念，他心里却生出了更多的好奇。 【真的有能让人回到过去重生的术法吗？】 【不是夺舍也不是献舍。真的就是一个人死后，魂魄逆转时间回到了过去重新开始。】 虞辛夷打坐入定，在识海中反复演算。 【我并非不信小鹿的话，那孩子现在不会对我说谎了，而且他的眼神不像是在说谎。】 【只是我真的很好奇，这世上真的能有这样的法术吗？】 【邪修魔修千千万万，想逆天改命的人何其之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做到。】 【空间尚且可以干涉，但是时间却无法干涉半点，因为时间就是生命本身。一个人的时间可以被轻易终止，却无法被逆转。】 【能够逆转时间的，只有......神明。】 【薤上露，何易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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