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真正渴望的,从来就只是一种“想象”而已。 他很想出去散散心——至少能够有片刻的喘息,这样的渴求慢慢地盖过了钻狗洞的不适,他跟在斯钦巴日后头缓慢地在那狭小之处挪移着。 怜枝直觉浑身不适,直觉自己从头到脚都爬满了虫子。 可等双手被人抓住,又随着那股力道被拉出这狭窄的洞穴时,沈怜枝又庆幸于自己跟着斯钦巴日出了宫。 三更天,天黑沉沉的,斯钦巴日是觉得没什么可玩的,可沈怜枝却头也不回地拉着他前走,周宫及其边上万籁俱寂,可前头却很热闹—— 怜枝不无骄傲地指着不远处那片耀如白昼的灯火道,“长安是个不夜城——你看,好漂亮。” 斯钦巴日来了这么些日子,东逃西窜的,也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象,虽觉惊憾,可面上却不乐意表露出来,他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可乐的,一群夜猫子罢了。” 沈怜枝嗤之以鼻:“你懂什么。” “我今日就带你开开眼!” 雪停了,逝去的风雪带走了近来围裹在怜枝身边的郁气,四处高悬着灯笼,灯下火红的穗子随风摇曳,从前所不屑一顾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珍贵,怜枝甚至舍不得眨眼。 斯钦巴日转头看着他——灯光如水流般在怜枝眼底流淌,熠熠辉光,太明亮了,几乎让斯钦巴日无法移开眼,这么久以来,斯钦巴日第一回看到怜枝发自心底的笑容。 像是蒙尘的珍珠终于被洗净了,展露出流丽的底色,斯钦巴日看的出神,直至怜枝拽了拽他的衣摆,人才清明了些。 “宫外的灯比宫内的好看多了。”怜枝道,“永远都是这样。” 斯钦巴日接他的话茬,“为什么?” 他的确是不明白,在斯钦巴日看来,这外头的灯纵使美轮美奂,却也不比周宫中那些宫灯精致华贵——哪怕他对周宫有偏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斯钦巴日只有小时才随着苏合大单于来过一两回,小时的印象已不明晰,只记得周宫华美……当初他为了挽回沈怜枝甚至想为了他在草原上也修一座宫殿。 可等他再来周宫,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愚蠢——的确,周宫令人惊叹。 怪不得沈怜枝当时不愿意走,在两相对比之下……他倾尽所有给沈怜枝的,也只是拙劣的赝品。 甚至连赝品都被烧毁了。 尽管已过去一年了,斯钦巴日也早已决定将一切不甘都放下,可每每想起,心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或许这是报应,他伤害怜枝后所应得的报应,老天残忍,却公平。 “因为……”也在这时怜枝开口了,他抬眼看向斯钦巴日,斯钦巴日不知他想起什么,因为方才怜枝眼底的笑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层薄薄的哀伤。 沈怜枝垂下眼皮,将眼中的一切都掩住,眼皮像雪白的绸缎,使得观心如雾里看花。 他摇摇头,声音却是掩不住的落寞。 “没什么。”怜枝终究道。
第86章 物是人非 沈怜枝第一回出宫,是陆景策带着他出去的。 十六七岁年少时总是闲不住的,读了那些话本子,沈怜枝对民间心驰神往,总是缠着陆景策问民间事,“与宫中有什么不同?”,“宫外真的像话本写的那样有神仙妖怪么?”。 怜枝抱着他的手臂,像每个讨喜的弟弟那样,向最亲近的哥哥无底线地撒娇,“景策哥哥……你告诉我罢。” “告诉你……”陆景策一直比他高一些,他微微屈膝与怜枝齐平,那双形态风流的眼眸轻弯,“怜枝很想知道么。” “嗯!” 陆景策弯起的弧度更深,他顿了顿,忽然煞有介事道:“唔……宫外的确有趣,不过仅凭一张嘴,也说不出什么——你若是真的好奇,倒不如……” 他刻意地压低声音,这样的陆景策之于怜枝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倒不如跟着表哥一起出宫看看。” “怎么样呢?”陆景策笑起来,他抬手刮了刮怜枝秀挺的鼻梁,动作是毫不掩饰的亲昵,“怜枝。” 肉眼可见的,怜枝清澈见底的瞳仁泛起光亮,如同水光淋漓的湖面,他水红的唇轻轻动了动,而后沈怜枝忽然微踮起脚,揽住陆景策的脖子,便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清脆的一声,少年细瘦的手臂紧紧抱着他,温热的皮肉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脉搏的跳动,“好啊!” 他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陆景策则捂着面颊,他弯起的眼睛微微放大了,而后他看向怜枝,目光彻底化作一汪清泉。 陆景策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手揽在怜枝后颈将人拉近了,又垂首在沈怜枝头顶印了个不添任何情色意味的吻。 沈怜枝还未开府,私自出宫不合规矩,他素来安分,不似皇兄皇妹那样时常偷偷出宫,已成了老滑头。 怜枝第一回做这样的事,心中很是激动,只是陆景策已将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怜枝只需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一眨眼的功夫,便安稳地出了宫。 那是他第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致——那日正逢花灯节,长安城街边到处都挂着各式各样的明灯,这些纸糊的灯笼如何能与宫中琉璃灯相较? 可这在陆景策眼中无比粗制拙劣的纸灯却让怜枝觉得无比新奇,这一切都让沈怜枝觉得无比新奇,几乎是每个摊子他都要留下来看一看—— “那是什么——”怜枝抬手走向某处,双眼发亮,“好多人呢!” 陆景策循着他手指指向看去,那一片人头攒动,围成一大片,只是里头究竟围了什么,却让人看不清楚,陆景策细了细眼,抬手拍拍沈怜枝的背,“走,咱们去看看。” 怜枝手里还捏着一串糖葫芦,他三两下就将那串糖葫芦吃完了,只留了一个,怜枝笑嘻嘻地将糖葫芦凑到陆景策唇边,而陆景策则有些无奈地垂眸看着几乎要戳到眼皮的竹签。 他抓着怜枝的手腕往边上一侧,而后就着那只手将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吃掉了,与此同时怜枝的另一只手又自然而然的牵住了他。 “别走散啦。”沈怜枝微微昂起下颌,煞有介事道。 他真是很能让人怜爱,简直可爱的要命,陆景策的想被一汪水裹住,变得很轻、很软,两人朝着人群中走去,陆景策带着他走到最前沿。 这个时候,二人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原来是有对闯南走北的夫妻在这儿耍杂,宫中精兵无数,可当怜枝见着民间高人耍刀弄枪时还是不免为其震撼。 一名体格与怜枝声量不相上下的男人走在细如发丝的绳上——怜枝身量高挑,可那男人还是走的稳稳当当,如履平地,最后纵身跳下绳子,朝众人拱拳,“王某献丑了!若各位夫人老爷们看的尽兴,便赏我夫妻俩几文钱,以供我俩凑够回老家的盘缠罢!” 他的妻子便摘下头顶的斗笠,晏晏笑着走到人前来,不一会儿那斗笠中便积了些铜钱,等她走到了怜枝这儿,陆景策葱袖中摸出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了那滩铜钱上。 女子一看,大惊,而后朝着陆景策与怜枝二人连连道谢,直至这夫妻二人收了物什,兄弟俩人才离开——本以为是个插曲,谁想逛了好一会,亟待回宫时,又在某处见到了这对夫妻。 此时正寅末,天快亮了,早饭摊子陆陆续续地支了起来,那对夫妻也坐在路边,要了两碗馄饨。 那女子一边吃馄饨,男人便为她整理有些松乱的发髻,他从身上摸了摸,怜枝看着他找出一支簪子,悄悄地插在了女子刚盘好的发髻上。 他动作方币,女子便抬起头来,抬手一摸,面上是藏不住的喜色,男人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了什么,叫她脸颊变得通红,不胜娇羞。 怜枝一直站在那儿,看着他们二人离开,陆景策晃晃他的手,“怜枝?” 沈怜枝这才回过神来,可也在这时他的肚子忽然叫起来,陆景策眉眼弯弯,“回宫用早膳么?” “不——”怜枝摇摇头,他目光再次转向那馄饨摊,“我想尝尝那个——” 陆景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怜枝身上,他捏捏怜枝的手,很轻地说了句好。 将馄饨端上来的是个老妪,玲珑的馄饨白纱一般飘在瓷白的碗中,点点青翠的葱花坠在最上头,好似滴了香油,这热气腾腾的馄饨香气扑鼻,还冒着热气,叫人食指大动。 陆景策没动那碗馄饨,可沈怜枝却吃得稀里哗啦的,他一手撑在边上看着怜枝连馄饨带汤地吃了个干净,这还不够,眼神时不时地往陆景策这儿瞟。 陆景策被他逗笑:“从前也没见你这么爱吃馄饨……就这么好吃?” “不一样的。”怜枝含含糊糊道,“这个……就是比御膳房做的好吃。” “噢?”陆景策挑眉,“有什么不一样呢?” 沈怜枝说不上来,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陆景策也没说话,落在怜枝身上的眸光变得沉缓,他想起了方才那对耍杂的夫妻—— “若我只生在寻常人家,又能寻得一心上人……不论日子过的富贵抑或清苦,彼此不离不弃,相互倚仗着,最终平平安安地相伴一生,那也很好。” 怜枝说:“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愿意一直陪着你。” 陆景策失笑:“怜枝,你听清哥哥说了什么么,就这样答。” 那时他们两人,一个十六,一个十八,都是极其稚嫩的年纪,互生情愫,却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沈怜枝轻抿着嘴唇,他没有说话,却在心里答——我听清了。 他愿意陪着陆景策,不管陆景策是什么人,怜枝都希望他们既是兄弟,又是夫妻。 这样才可以永远不分离。 陆景策又摸摸他的头顶,将自己面前的馄饨推到沈怜枝面前,“吃吧。” *** “你在看什么。” 另一道声线骤然响起,使得怜枝不得不从幻梦一般的回忆中抽离,沈怜枝昏昏然,抬眼看向自己面前,那熟悉的馄饨摊子,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我饿了。”沈怜枝说着,又自顾自地朝着那馄饨摊子走去,斯钦巴日望向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却又一言不发地跟了过去。 有人迎了出来,却是个生面孔,怜枝愣了愣,那憨厚的男人搓了搓手,“一碗馄饨?” 怜枝怔忡良久,好在那男人也没不耐烦,他点了点头,“是,一碗馄饨。” 没一会馄饨便端了上来,样子仍是一样的,就连香油的气味也没有半分变化,怜枝捏着勺柄,舀了只馄饨送进口中。 只吃了一口,却不动了。 这会儿只有怜枝一个客人,那面相老实的男人有些拘谨地站在边上,“不合胃口么。” “不……没有。”怜枝摇了摇头,他顿了顿,又问,“只是我记得……从前这摊子,好似是位老夫人在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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