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多得简直像是叽叽喳喳的麻雀。小虞观面不改色,从容淡定,只是耳朵有点红。 听着听着,身边的声音忽然停了,小虞观洗干净手,擦掉手上水珠,一转头,秋亦手肘撑着台面,眼皮搭下,遮住小半部分漆黑眼瞳,纤长的睫毛垂下,投落一片阴影,昏黄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上,拂过似乎有些过于苍白的肌肤,分出亮暗两面,令他看上去莫名显得很难过。 可偏生他的嘴唇又是紧抿着,神情分明是冷漠且憎恶的。 是在想什么?是在憎恶谁?又是在恨谁? 小虞观轻声喊对方一声,成功吸引了秋亦的注意,当秋亦抬起眼眸,小虞观便在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 于是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份感情是投注向自己的。 恨他但也喜欢他并信任他? ……好可爱、好可爱。 小虞观还是第一次见到对自己抱有某种强烈感情的存在。 可能因为对象是一个带着秘密的、好看又很好玩的未来弟子,所以感觉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他喜欢秋亦情感的温度。 于是小虞观摸摸秋亦的头,再次喊他:“秋秋,回神了。” “……” 秋秋没有回答。 他被摸头吓了一跳,完全给摸懵了,眼睛一下睁圆,看着对面的人,十分震惊错愕,一时险些没分清到底谁是小孩。 小虞观于是又摸摸他的头,手感很好,绸缎一样丝滑,又带了一点软意。 “……手洗干净了吗?” “嗯。” “……哦。” 看起来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切了兔肉,取出家中其他贮藏的食物,晚上吃了拨霞供。 只有雪兔受伤的世界一片宁静。 一切结束,夜幕将至,两人又简单聊了一会儿。 闲聊本应是增进感情和了解的一件事,但实际上过程却并没有那么愉快。 小虞观问了秋亦的伤,秋亦回答,没有多严重、很快就会好。 小虞观询问了秋亦想救之人的具体信息,全被秋亦以“你还太小,帮不上忙”搪塞了过去。 小虞观于是没再说话。 他发现秋亦完全没有让他了解他的想法。 小孩默默把气闷藏在心里。只是现在的他在隐藏上实在是不高明,秋亦随便一撇就能捕捉到满满的不愉快。 也太霸道了……好坏的脾气…… 秋亦心里直嘀咕。 他现在可就是一个陌生人,大概只能待上很短的时间,两个人之间其实根本不需要了解,只存在帮助关系就好。 不过,秋亦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回答实在是太敷衍小孩了。为了哄脾气不好的师尊,他之后主动又再挑起了几个新的话题,小虞观这才勉勉强强地撇开先前的不高兴不满意,一句句回答他。 片刻后,小虞观答应明天给秋亦看他自己想的一套剑法雏形。 聊到这个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夜幕深蓝,弯月如钩,簌簌的落雪声又开始响起。 小虞观开始感到疲倦。 但面对秋亦,他却还努力强撑着清醒。 秋亦觉得……太好玩了。 风水车轮转,苍天饶过谁,这次终于轮到他做那个欺负人的大人了。 他笑盈盈,装作没发现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故意将时间延长,偏就是不走。 最后小虞观面无表情,有点不甘心地说:“我要歇息了。” 他生物钟比秋亦想象得还要精准。或许是因为虞观本身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全都计划安排得分明,所以打破规律时也显得困难许多。今天如果没有遇见秋亦,这个点他想来已经早早歇息了。 总归还有时间。秋亦也不想真让小虞观失眠挂黑眼圈,当即告退。 对他来说,现在能得到一个承诺其实便已经够了。 其他事全都可以从长计议。 两人互相道了晚安,小虞观送秋亦到之前收拾的厢房门前,夜空的颜色向墨蓝转变,他明显还困着,睡眼惺忪地问秋亦:“你会离开吗?” “当然。” 小虞观顿了顿,片刻,尽量理解地点头。 毕竟秋亦有很在意的人。单纯的喜欢在意,大概要比讨厌又喜欢更愉快。 不过他想,至少秋亦会留到明天。 因为他们约好了。 次日,小虞观醒得比以往还要早。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数时间,心情忽然间像是跳出地平线的太阳一样澎湃。 或许这是期待的感觉。 小虞观第一次这么期待着什么。 他觉得,他大概很喜欢秋亦,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特别、这么符合他喜好的存在,他们或许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冬日冷冽苍白的太阳完全从地面下跃了出来,小虞观立刻起身出门,咚咚咚地去敲厢房的门。 没有回应。 风雪沙沙,心里忽然有了某种预感,小虞观推开门,踏入屋内。 长久的沉默。 哦,原来是走了。 …… 从梦中醒来,木工灵鸟还在重复那段提醒的叫声,等待着回答。 很吵。 虞观讨厌吵闹的事物。 他抽出纸来,写下一字,塞进木工灵鸟空洞的腹中。 木工灵鸟振翅飞出窗外。 淡薄感情者也离不开仇怨纠纷,走得潇洒、告别得也潇洒的前父母传信过来,请虞观去杀一名筑基境修士。 寻常筑基境修士不值得这样特意托人去杀,但那人有另一个身份:上周神朝治下某县令的独生子。 当此之时,上周神朝实际已经在走下坡路。可这种颓势并不明显,谁也不敢去和它碰一碰,上周神朝还是那个跺跺脚、整个修真界都要抖一抖的庞然大物,九成势力在它面前都要犯怵。若杀这位县令之子,势必要得罪上一股堪称庞大的势力。 所以那两人思考一会儿,选择让虞观还人情。 许是考虑到虞观此前从未接触过杀人,信上解释了许多前因,详详细细,列了一桩又一桩罪名和理由。 但他们的孩子比他们想的更无情。 虞观一个字也没看。 他对这些背后的故事漠不关心。 是非对错从来与刀无关,刀只负责杀人。 于是那长达几页的信纸在火中烧尽,虞观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负剑下山,去为人杀人。 县令之子踪迹难寻,但当时正好有一个筑基境秘境开放,传言有洗经伐髓的神物出世,不巧,正是县令之子急需之物。虞观争夺到此物,并未离去,而是守株待兔,蛰伏一月,任由传言愈传愈烈。 将剑擦了又擦,某日清晨,露水微微打湿了眉眼,倚着树干枝叶,闭目修行的虞观睁开眼,终于看到了鱼咬饵。 那是一场惨烈的混战厮杀,血腥味弥散,死尸遍地,花费了一整个上午,所带修士随从最多的县令之子取得了最终胜利。 但等他气喘吁吁地走上前,想要去采摘那枚极为罕见的仙草时,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陡然掠上心头,迎接他的是一道剑光,势若雷霆、寒凉如雪,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剑枭首! 噗呲。 鲜血四溅,红色的花在剑上绽开。 县令之子的随从修士们呆若木鸡。 那名不知是男是女是何姓名是何年岁的人就这样死在虞观剑下。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虞观心中并未生出波澜。 那之后一切都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还清人情后没有得到任何援助的虞观独自面对暴怒的县令,被层出不穷的修士追杀到重伤濒死,一路逃亡,最后侥幸逃到当时正如日中天的崇山书院,于是在书院隐姓埋名,作为杂役弟子洒扫除尘、学习修行。 崇山书院中其实也有也有不少明争暗斗,派系之争激烈,但作为一名普通杂役弟子,虞观与这些都无关,他觉得此处安静到安逸,资源丰富,适合养伤。 只是呆久了,便愈发觉得此处太小了、太安逸了。 像片极度安静的水池,连水底暗流都显得温吞,便是偶有波澜,也不过是因为外界的一阵微风。 虞观待不了这样的地方。 他既然已经入世闯荡,便不会再拘泥于这样的一片天地。崇山书院容不下他,东洲也容不下他,他欲登顶、看仙界,他眼中的天地该无限宽、无垠广——而不是一方浅浅水池。 秋过冬至,草木衰败枯黄,冬叶徐徐沉落,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白霜。 明明才入冬,天气便已经趋至严寒,穿过小径,行至院前,虞观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它们需要浇水吗?浇点水会不会长得更快些?” 熟悉的身影半蹲在屋前那一片小小的土壤边,长发随意挽起搭在身前,双臂交叠,脸颊枕在臂膀上,认真询问一边的小黄狗。 虞观安静了一会儿,很认真地用目光描摹那人身影。 时至今日,他仍旧觉得对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存在,也是相处起来最舒服的存在。 小黄狗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嘴筒子就被合上了,紧接着颈后软肉被一揪,然后整个身体直接出了院子。 “可以浇,但实际不需要。不会。” 虞观一边回答,一边关好院门,将在他看来小黄狗直接关在外面。 一转头,秋亦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他蹲在那,团成一个团,恍惚看起来比小黄狗大不了多少,好像也能被一把揪起来丢出去。 虞观走过去,身体的阴影笼罩对方,他好整以暇,等着秋亦先说话。 秋亦问:“真的不需要浇水吗?” 虞观:“……” 他找来洒水壶给秋亦,看他慢吞吞浇那片红色的土壤,很是出神的样子。 在他与秋亦短暂的相处时间中,秋亦时常会露出这种出神怅惘之态,他自己或许也不知道,完全是无意识的,但小虞观,再到现在的虞观将这些沉默、出神,全都一一记了下来,记在心里。 有时候他会觉得秋亦像一面被打碎的美丽镜子,即便偶尔会露出渗人的恨意,即便镜子碎片的边缘锋利割手,也让人生不起气来,反而心软。 虞观喜欢安静,但也想要秋亦多说说话。 他问:“你想看到它开花?” “想看。很好看的。”秋亦说。 “你看过?” “有人带我看过。” “你在意的人?” “嗯。” 虞观沉默。 苦甘花,无论是苦还是甘,都是总结半生的果。花主只会带重要的人去观赏花开之景。 心里泛出微妙的酸涩与烦躁,但又仿佛错觉。 秋亦给种子浇了一遍水,将洒水壶给放下,这才和虞观说:“关于上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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