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的那个地方, 正对着一面橱窗。 他看到了橱窗里放着的一只白色蝴蝶结头绳, 有漂亮的蕾丝花边, 还有水晶装饰。 他知道这只产品,他帮上一个淘宝店拍过它的山寨版, 山寨版在网上卖39,这只正品标价3900。 他盯着那只正品看了一会儿, 目光渐渐飘忽,焦距改变,他看到了那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 被风吹得一团乱的头发、臃肿的黑色羽绒服、沾着白灰的裤脚、怎么也洗不干净了的板鞋……没有一处值得夸赞,仅仅是走在这条街上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靠着树出了一会儿神,橱窗旁边的大门被从里面推开,走出几个靓丽的女孩子, 这么冷的天,有个还光着腿。每一个都笑意盈盈,打扮时尚,美丽的脸孔迎着日光,漂亮得让人目眩。 她们说说笑笑地路过他,走到街边,上了一辆早已停在那里的车。方思弄不知道那是什么车,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买不起。 所以那个女孩光腿不是因为她不怕冷,而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待。 明明只是一个连擦肩都算不上的萍水相逢,可她们明媚的面孔,却在那一瞬间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中,许多年过去也没有褪色。 等她们离开后,他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她们出来的那扇门。 一边走,他一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爬向琉璃水晶塔的蚂蚁,但紧接着,又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火焰把这个念头烧掉了。 他的脑海里升起一个个模糊的念头:为什么这些楼宇修筑得如此不可一世?让一些人天生就不配踏足? 为什么有的人长着一双腿唯一的用处就是在温暖如春的大厦里、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逛街?而有的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龟缩在一间破败、昏暗、气味难闻的出租屋里默默等死,什么都无法拥有? 凭什么? 他站在了那扇至少有五米高的大门前,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心跳声隆隆作响。 凭什么? 站在玻璃门那边的迎宾人员皱着眉头和他对视,半分钟过去,那人终于抬起自己雪白的手套,抓住门把,为他拉开了大门。 他假装没有看到那人打量的目光,挺直脊背,走进左起第一家店,买下了那只头绳。 他今年十八岁,已经牛马一样地工作了五年,今天拿到了积压了半年的最后一笔款,给佩儿换心的钱已经凑够了,还多出了一笔,买得起这只头绳。 下一刻,他回到了家,站在了那张床前。摩天大楼锋利的冷光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屋子的昏暗和沉闷却瞬间把他打回现实,他把那只精致的、连包装盒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的礼物放在堆满了药瓶和杂物的桌面上,然后绕到了床头那边。 妹妹方佩儿躺在床上,鼻子里塞着氧气管,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瘦小单薄的身体完全消失在了那里面,床栏上的手机夹上夹着一只很旧的手机,里面播放着小猪佩奇,方佩儿却睡着了。 方思弄暂停小猪佩奇,把手机夹折上去,然后轻轻从下面掀开被子,熟门熟路地给她清理下/身,擦洗干净,再换掉尿不湿,然后把她的两条腿重新摆好位置,再把被子盖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手,坐回床边的小凳子上。 然后他听到一声“谢、谢谢哥”,抬头一看,才发现方佩儿醒了。 他瞬间收拾好脸上的表情,下意识扯出一个笑来,放轻声音说道:“佩儿,我给你买了礼物。” “是、是什么?”方佩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非常高兴,但因为瘫痪久了心肺衰竭,她没办法太激动,声音还是弱弱的。 他给她顺了气,又把她扶起来靠好,用周围几只软枕固定住,转头去拿了那只今天带回来的袋子。 大概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袋子,小姑娘的眼神是挡也挡不住的雀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思弄拆袋子,在那个蝴蝶结终于露出真身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谢谢,谢谢哥。”她蜷缩的鸡爪手努力地抬起来,轻轻摸了摸蝴蝶结如云的表面,“真的、真的是送我的吗?” 他说:“当然是。” “那、那哥哥帮我扎上好不好?” “好。” 方佩儿尽全力地努力侧身,方便他给她扎头发。他扎得很小心,女孩细软的发丝在他的指间交错,在一片安静里,他却诡异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好像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喉头升起一股几近哽咽的感觉。 他终于扎完了。 方佩儿急切地问:“哥,我好看吗?” 他回答她:“好看,漂亮。” 说完去拿了镜子过来,放到方佩儿面前:“你看。” 其实算不上好看,方佩儿常年重病,面色蜡黄,人瘦得像一张纸,头发也稀稀拉拉,根本压不住这只正品的华彩。就算忽略她残疾的身体,单看头脸,依然很不协调,就像仆人的女儿偷了夫人的首饰。 好在方佩儿还处在一个对美丑没有太大感受力的年纪,看着那只光华流转的蝴蝶结戴在自己头上,整个人都笑开了花。 下一刻如潮的阳光射入了这个房间,所有的墙壁、被褥都被穿透,无数光线落到方佩儿身上,将她消瘦的面孔、残破不堪的身体照得晶莹剔透,像忽然发生了几亿度的燃烧。 她似乎忽然之间就长大了,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在这片光芒中盈盈一笑,好像离开了所有痛苦,还在问他:“哥哥,我好看吗?” 方思弄猛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然后感觉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攥床单,结果一捏、一滑,什么也没抓到,只碰到了一个光滑的平面,两秒后,他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还躺在那张充满了科幻感的大床上,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 他赶紧尽量放轻呼吸,避免把玉求瑕吵醒…… ……玉求瑕? 他缓缓转头,看向了床的另一边,然后心脏陡然一沉,被吓得直接翻到了床底下。 有个黑影直直坐在那半床上。 在他摔下去之后,那黑影动了动,发出玉求瑕的声音:“你在搞什么?” “你才在搞什么?”方思弄扒着床沿道,“大半夜不睡觉,你坐在那儿干嘛?” “我想坐一会儿不行啊?”玉求瑕不满,“我这么可怕?” “不是……就是我一醒过来看到个影子,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会醒?”玉求瑕朝他一伸手,“过来。” 方思弄爬上床,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玉求瑕啧了一声:“再过来点。” 方思弄听话地凑过去,然后就感觉脸碰到一只手,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出来,那是手背,不是手心。 玉求瑕道:“都是汗,做噩梦了?” 方思弄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感觉细胞都汇聚到了与玉求瑕的手接触的脸上,那个梦里太冷了,他亟需一点别的热度。 这床好大啊,又没有被子,空空旷旷,除了玉求瑕以外什么都没有,好像……好像只有抱住玉求瑕能感觉温暖一些,可是他不敢。 他甚至不敢抓住那只正停留在他脸上的手。 这时,有一个声音忽然出现:“请问,需要为两位调亮灯光吗?” 方思弄又抖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猫。 “不用,你保持安静。”玉求瑕吩咐管家艾伦,然后抽回手,往下一躺,背对着方思弄说:“睡吧。” 方思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默默爬回自己那半,躺下。 这一遭下来他被整得太清醒了,一直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一看,发现玉求瑕又坐了起来。 他心底一沉,心说玉求瑕不会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了吧? 他强自镇定,咽了口唾沫,问道:“到底怎么了?” “不行,我还是想不通。”玉求瑕忽然冷冷道,尾音里却泄露了一丝烦躁,“你是因为……因为我像你妹妹才喜欢我?”他顿了一下,实在没憋住,恶狠狠道,“你怎么想的?”
第38章 掘墓人07 方思弄也躺不下去了, 爬起来跟玉求瑕对着盘腿坐着,但低着头不说话。 玉求瑕趁着夜黑,舔了舔自己的犬齿, 把声音里的火气压下去,但还是不怎么成功,声音还是有些冲地问道:“她人呢?” 方思弄沉默着摆弄自己的脚踝, 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哑道:“在我上大学之前就走了。” 玉求瑕没反应过来:“走哪去了?” “死了。”这次方思弄回答得很快, 也很平静,“死的时候还不满八岁。” 玉求瑕噎住了。 要是易地而处,他在方思弄的那个位置, 要有个人这么不长眼地问这种问题,跟人干起来他应该不会, 但少不得要在上句话之后跟一句:“你满意了?”要的就是一个谁都别想好过,得理就不会饶人。 但方思弄从来不会这样,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实际上却是个很少给人难堪的人。 当然, 对玉求瑕,就更不可能。 而这种偏袒和沉默却让玉求瑕胸中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方思弄的脸,一字一顿地开口:“你没有跟我说过。” 方思弄道:“嗯, 没说过。” 又来了。 玉求瑕烦躁地想着,方思弄又来了。 一场亟待爆发的争吵,又被他按灭在最后一刻。 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方思弄也愿意做退让的那一方? 他们的架永远吵不起来,因为方思弄总是这样,永远不会指责他, 永远率先承认错误,永远哄着他。 可方思弄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这么纵容他?这种感情究竟是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他一直不明白,所以总想弄明白,总想弄明白方思弄的底线在哪里,弄明白这份爱的起源和边界在哪里? 今天他知道了,是因为妹妹,因为一个死在八岁时的、不幸的小女孩,他才获得了方思弄这样毫无条件的爱。 ……可真的是毫无条件吗? 还是方思弄透过他,在偿还一些什么? 而且,这难道都是他的错吗?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动一下都疼:“你为什么不说?” 方思弄如同一尊顽石:“没什么好说,都过去了。” 玉求瑕忽然笑了。 很可笑啊,他们明明相爱六年,曾是亲密无间的恋人,他却不知道方思弄什么事。 他只知道方思弄的父母出意外走了,老家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再往深一问,方思弄也总是避而不谈,或顾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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