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世界并非完全没有莳花人的信徒,也有虔诚的信徒费尽千方百计历经千辛万苦而来,谈幽影就曾接待过这些人,有人见到“天之极”,笑谈这像网络游戏里的“边界”,游戏中的人物谁都越不过去,想要越过去说不定会狼狈又可笑的“卡bug”。 而谈幽影知道,真实的法莲界没有尽头,事实上“天之极”外边别有洞天,而能够进入另一方世界的只有“莳花人”。 裴玉姿立在船头朝面前的无形屏障伸出手,他知道他是在画开启那扇巨大的门的法印,随即小船穿入屏障,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面上风平浪静,彷如什么都没发生。 他知道裴止漪会在另一边看到什么——那儿有一座宏伟的白色宫殿,通往宫殿的只有一条血红的路,道路上铭刻着许多金色的符文,两边漆黑的土地上长满了白色的树,树上竟结出了许许多多半透明的莲花,只是那些莲花俱无力地下垂着,被人斩首了一般,死去了一般,毫无生气。冷风过,苍白的花瓣轻轻晃动,根根细长的花蕊拍打在空气里、花瓣上,铃铛般发出泠泠的声响,成千上万簇花蕊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无数幽魂在低语。 那些是死在定天宫里的亡灵,也是死在三千界各方世界里数不胜数的孤魂。 裴止漪孑然行在这条路上,师尊不见了,身边一时却出现了很多人,那些莲花响动的时候,许多黑影乍然浮现,走在他前面的、后面的、旁边的,脚步轻快的、沉重的、绝望的、坚定的……他们是谁?也是曾踏上这条路的人吗? 风一停,那些莲花停止摇曳,所有的影子皆于刹那间消弭于无形。 这一片都是死亡的气息,死亡……他想到师兄所说“进了定天宫的人都会死”。那这些影子里有他吗?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又一次风动了,耳边只捕捉到一声风铃般的轻响,随后身前的路上浮现一道影子,影子渐渐变得凝实、鲜艳,显露出五官和衣着。 裴止漪紧紧盯着他,对他的出现不怎么意外,却又不得不为他的模样感到诧异——那是百年前的谈幽影。 他的身量比现在看上去更纤细一些,肤色不似后来苍白无血色,而更接近一种健康的深色,他和如今一样一袭黑衣,却毫不显得冷峭孤傲,因他眉目飞扬,一双眼睛那样黑、那样亮,漆黑的部分将明亮的碎光衬得愈粲然,明朗无翳。那袭黑衣只是更加凸显少年人丰沛又强大的生命力。 他回头摆摆手,笑着说:“师尊,我去了。” 裴止漪并未回头,他知道裴玉姿不在身后,谈幽影只是在和记忆中的裴玉姿打招呼。 他迈步朝前去,身边逐步升腾出一团团雾气。 裴止漪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分辨那些雾气中呈现的画面—— 大抵是幼时的谈幽影和他的家人,一个比他大三四岁的秀丽少女,一对锦衣华服的中年夫妇。而小谈幽影正捂着脸对着夫妇二人,呜呜咽咽地哭诉着什么,少女掐起腰,用食指按着下眼睑,探出脑袋朝他做鬼脸:“爱哭鬼,谈幽影——爱哭鬼!” 中年男子将他一把抱过来放在膝上,语气和缓而略带劝诫之意:“阿影将来是要继承我的位置的人,可不能这么爱哭。” 而一边的妇人轻轻来抓他的手,和言安抚:“好了好了,姐姐只是逗你玩,要知道,她是最喜欢你的。” 少女啐了一口:“我不喜欢鼻涕虫!” 画面一转,已长成少年的谈幽影沉默而低调地隐在朝会的队列中,适时一位老臣站出来不知说了什么,引起上方龙椅上皇帝强烈的反应,他竖起眉毛怒气勃发,一摆手高声训斥,很快几个太监疾步入殿,要把那个老臣拖出去。谈幽影踌躇一瞬,还是站出来施了一礼,而后抬首说话,他这时的姿态却是不卑不亢,从容镇定,言语间许多人缓和了原本严峻的脸色。说完又有几个大臣相继站出来。皇帝没发作,默不作声地听着,面色却极阴沉,眼底酝酿着一场风雨。 下朝后他躬身走进皇帝的宫殿,还没抬起头,一样坚硬的物什从前方掷过来,他下意识躲闪,又立即意识到什么,僵在原地不动弹,让那样东西的边角磕到额角,顿时皮开肉绽。 “这个位置是不是趁早要换你来坐,啊?!” 他面朝皇帝,保持着行礼的姿态缓步退出去,转过身时一旁的宫人掏出块丝帕,想要为他捂住伤口。 他摇首拒绝了,以洇着血的视线眺望眼前这座宫城,感到美丽、残忍而陌生。 夜里另一人为他擦拭伤口,这回他没制止。 皇姐收回动作,将丝帕浸入水盆,盯着水中氤氲的血丝,轻叹一声:“阿影,他是怕了你。” 龙椅上的皇帝正一天天老去,而他的继承人却日趋强盛,他每强大一分,那人对死亡和失去权力的阴影就更深一分。 雾中的画面烟消云散,凝成一道头上戴着冠冕、却衰弱狼狈的影子,匍匐在地上,伸长了手妄图拉扯谈幽影:“阿影,我知道错了……父王知道错了,救救我、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谈幽影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另一团雾气中,美丽的宫装妇人抱着浑圆的肚子,边上的女童俯下身侧着脑袋,将耳朵贴在肚皮上,不一会儿似察觉到动静,她眉心一动,小手也贴上去轻轻抚摸,“阿娘,他在动!” “是吗?”妇人唇角噙起笑意,垂首温情脉脉地凝视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情随事迁,多年后她在宫殿外撞见额角流血的儿子,只是隔着距离,以一种无奈、隐忍又复杂的表情注视他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地扭身进入殿内,赶去安抚自己余怒未消的丈夫了。 她知道这不怪他,可一切症结又因他而起。如若当时不生他就好了,如若他晚来十年就好了。谁能想到她的丈夫身体如此健壮,而对权力的渴望又如此深厚呢? 她感到这个儿子的存在不止吞噬着丈夫的尊严和权力,也威胁着他对她的宠爱和恋眷。 ——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雾气消散,凝出的是一道女人立在原地低头垂泪的影子,她在泣音里喃喃着:“曦光、幽影……” 谈幽影微侧目以余光扫了她一眼,同样毫不犹豫地越过去。 一只雾气变换出的飞鸟攀上少女的胳膊,少女眉眼舒展,唇角上扬,张开双手在空中翩跹,旋转腾挪跳起了一支古怪的舞,像在风中乱舞的蝴蝶。少年时的谈幽影在其背后默默注视这一幕,眼底滑过一线光亮。 少女不知何时穿上了叠金绣玉的锦衣,堆叠的发髻和其间繁复的精致发饰如同要将她纤弱的脖颈压垮,可她还是竭力扬起脖子,蛾眉似蹙非蹙,眸中泪光盈盈,如水如雾,试图激起眼前人的怜惜。 “青鸾想要的,殿下给得起。” “殿下不能像王上对王后一样,给我名分、宫殿和那身衣服吗?” “不,”他断然否定,“你想要的是离开这里,是走出去。” “我不想!” “放出笼子的鸟儿到外界是很难活下去的,你从小生活在这个笼子里,你根本不懂外面有多残酷、多难生存!” 谈幽影不再言语,脸上浮现一种厌倦后的冷漠,那一刻的神情竟和他龙椅上的父亲有一丝重叠。 “我知道你不快活,”姐姐又来了,隔着烛火与他低语,“可你不能将自己的痛苦加诸在比你弱小的人身上。” “这种发泄会养成习惯,皇宫里许多人都有这样不好的恶习。” “我明白了,阿姐,”他颔首承诺,“下不为例。” 姐姐静静端详他良久,忽道:“阿影,想出去的是你吧。” “你可以是自由的。” “为什么不走呢?” 烛光泯灭,胳膊上栖息着小鸟的影子飞舞到谈幽影身侧,忽焉在左,忽焉在右。 “殿下,如今你自由了。” “瑞圣界已毁,所有人都死了。” “为什么还要去做莳花人?” “和我一起走吧,去做天地间最自由的鸟儿。” 谈幽影面不改色地穿过了那道影子。
第二十三章 回忆继续…… 36 为什么? 是因为谈曦光,他唯一的血脉至亲,生来密不可分的亲人。 宫廷是会吞噬人心的怪物,曾经待他百般疼宠的父母,有一天也会以世上最陌生的眼光看待他。只有她的目光从未变化。 她不曾舍弃他,他怎能抛下她? 影子又岂能脱离日光独自存在? 一大片汹涌的黑雾扑面而来,裴止漪被一齐卷入其中,诸多回忆纷纭涌入识海,每一幅画面中几乎都见谈曦光清丽的倩影。 …… 谈幽影尚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时,女童在母亲的护持下小心翼翼将襁褓拥入怀里,凝视他的眼神满是期待和惊奇,像看待一样从未见过、充满惊喜的宝物。 幼时还扎着垂髫的谈幽影端坐在案前灯下,执笔抄写书册,女童凑近前观视,神态端肃得有几分好笑。她皱皱眉,指头着力对一个字戳了戳,开口提点,谈幽影扁扁嘴,似有些不服,松了松握着笔的手,更用力地握紧笔杆,凝着眉,悬腕落笔,片刻后女童搬开他手肘审视成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 少年时的谈幽影在檐下拨弄古琴,身后宫人面上多赞叹憧憬之色,尤其一些年轻宫女。然他容色寡淡,毫不为自己奏的乐音所动,只在抬眼瞥向庭院中随乐声舞剑的身影时,眼底会流露些微笑意。少女执一柄剑光如水的长剑在庭院开阔处演武,身姿曼妙轻盈,一招一式则刚柔并济,挥洒自如,剑光夭矫如龙,极具观赏性。 谈幽影挑挑眉,面露戏谑,挥动五弦,故意加快弹奏乐音的速度,少女不得不随之越舞越快,舞出了一团雪白的残影,他的动作又倏然慢下来,没弹一阵故技重施,双手并用来回挑拨琴弦……少女自然不肯乖乖配合,提起剑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 “谈幽影!臭小子——” …… 这样的回忆有许多许多,和缓而明亮,那些时刻彷如都发生在春天,连路过的风都极尽温柔,吹暖世间万物。只是随宫廷中一双姐弟越长越大,完全出落为成人的模样,这样的光景也成了吉光片羽。 许多人、许多事都在发生有迹可循的变化,他们也不得不随外界的变化而变。 及笄的公主对外姿态往往端庄温雅,落落大方,她行事周密,玲珑心窍,绝不叫人挑出一丝半点错处。 而加冠的皇子则一日日变得沉默寡言,有倨傲、亦有寥落之态,如生于悬崖峭壁之上的奇株。 唯独在姐姐面前,他显得不一样,又与过去的模样相近,而公主殿下的神态也比在旁人面前更放肆更鲜明,还能看到二人过去相处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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