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待治下的百姓,他也不一样。 姐姐关心政治,关怀民生,数年来在民间多有行动,每回他只说是陪她一起,不表露自己的意愿。但他行走民间时,一向比在宫中自在,看那些布衣白身的寻常人时,目光亦存有温度,甚而能毫无姿态地和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言笑晏晏。 那有些接近裴止漪第一眼看到的记忆中的师兄了。 谈幽影在宫廷中戴着一顶虚假而沉重的面具。 民间赞公主“圣公主”,赞皇子“贤王”。这名声传入皇帝耳中,也识破谈幽影的伪装,认定他的伪装乃虚与委蛇、野心勃勃,待他愈发忌惮。 …… 谈曦光又将丝帕从水中捞出来,抵在谈幽影额上,命令道:“自己拿着。” 谈幽影伸手按住丝帕。 案上烛火一闪,对方的面容隐入昏暗,只听她幽然的语声:“小弟,‘花神诞’将至,倘若到时……你该怎么办?” 谈幽影垂落眼睫,烛光在脸上映出一根根惊心动魄的影子,“……他真会杀我吗?” “不知。” “我很好奇。” “你要拿自己的命赌吗?” “是,我要亲眼看看——” 等见到他们记忆中的“花神诞”,裴止漪发现原来那是一场选拔“护花使”的典礼。 随众人齐声唱颂佛经,宫殿高台上一道巨大的白花虚影逐渐浮现,周身流转奇异而圣洁的辉光——正是象征此界的“瑞圣花”。 暗处包围此地的军士严阵以待,在场包括谈幽影和谈曦光诸人的面色也隐现凝重,但他们以为的场景并未发生。 瑞圣花上一朵花瓣松动,脱离了花蕊,向下缓缓飘落过来,瞬即变幻成一片真正的柔软花瓣,迆迆然旋落到谈曦光面前,她抬手将它接在掌心,花瓣焕发出光芒,她中指上凭空生出一枚藤蔓结成的戒指,最中心绽放一朵雪白的瑞圣花。 瑞圣界每百年一回“花神诞”,“神”会在人群中行走,直到选出一位守卫此界的“护花使”。 这一百年的“花神诞”正好在谈幽影十八岁之时。 倘若护花使是谈幽影,恐怕他的父亲不会容忍。 可神选择的人竟是谈曦光。 所有人都愣怔了。 谈幽影第一个做出反应,他上前轻捧起谈曦光的手,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阿姐,便该是你,你从来比我更强。” 这样的局面出乎皇帝的意料之外,即便他不想接受——神选择了谈曦光,而谈曦光会选择站在谈幽影那边。可他已失去一个孩子,没办法再去防备甚至于对抗另一个从小疼爱的孩子。 所以他只有默许一切发生、继续、退却……权力的影子如倾斜的日晷,日渐从他身上脱离。 裴止漪在那段记忆中看到了属于瑞圣界最繁华最安定的五年,也是谈幽影自童年以后,最自由的五年。 谈曦光成为了瑞圣界真正的主宰,而他可以剥离过往那张冰冷的面具,做真正的谈幽影,成为真正的“贤王”,姐姐的左膀右臂。 守卫自己在意的亲友和子民,于他而言是快乐的事。 即便承担得越多,也更容易疲累,他不计较自己的付出,只在意姐姐毫不懈怠的操劳。 但谈曦光比他更固执,比他更爱自己的子民,他的劝诫从没办法左右她。 他只有更努力的行动,竭力为她分担。 谈曦光常坐镇于自己处理政务的议事殿,不是从前父亲的议事殿,她的宫殿后方通往那座在“花神诞”时显露神迹的高台。她不时会去那座高台,那是瑞圣界的禁地,只有护花使能进入的“雨花台”。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喜欢去那个地方,她去了那儿之后……总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他竟分辨不出,说不明白,第一回感到自己和阿姐之间生出一种隐秘的隔阂。 在一回被一贵族女子拦住马大胆示爱时,他观察对方眼底的柔情羞怯,方才幡然憬悟—— 从雨花台下来的阿姐脸上,依稀也浮动着这样的温柔。 雨花台上难不成有第二人存在?岂有可能? 又一回阿姐去了台上,他行至台下仰头观视,楼台上四面挂着罗帐,轻薄的白纱上映出她朦胧的侧影,她启唇言语着什么,可对面分明空无一人。 他等她下来,直接诘问:“那里有人,是谁?” 阿姐一怔,垂首睫羽颤颤。沉默一息后,她道:“我不能说。” 谈幽影有自己的猜测,他在意的也不是那人的身份。 “你在意他?” 阿姐眉心微蹙,神情复杂,蓦然抬首直视他,她道:“我爱他。” “即便我知道,我不该、也不能……” “为什么?” 她微微一笑,笑意清冽浅淡,如水中的月影。 “终此一生,只怕我都不能和他相见。” 果然,谈曦光到死也不曾真正与那人谋面。 后来真正见到他的,只有谈幽影。
第二十四章 定天宫里有什么? 37 彼时如有人说“瑞圣界将因谈曦光而亡”。只会被所有人当成一个荒谬的笑话——后来这句话却成了从某个能预测未来的巫祝口中传出的谶言,其魔力如成千上万只乌鸦一样迅速遍布瑞圣界,卷起不祥和动荡。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隐现征兆的? 最初是北方闹了饥荒,不久后传开消息,说女皇谈曦光得位不正,绝非正统,瑞圣界从未出现过一个女子同时肩负“王”和“护花使”的职责,一介女流,再聪颖、再有手腕终归柔弱丝萝,有何过人之处能开此先例? 北方某重地是他们一位异母兄弟的封地,此人成了阴谋的首要怀疑对象。谈幽影决意往北方亲走一趟,半路上却听闻北方又出了一位“护花使”,手上同样有象征身份的戒指。 一时天下哗然。 许多人都动摇了,无论是民间没机会认识谈曦光的百姓,还是宫廷里日日与她接触的人。 谈幽影未迟疑,马不停蹄赶赴北方。那位护花使就在他那异母兄弟府上,他们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他秘密进入当地,蛰伏了一阵子,寻隙进入王府,找到那位护花使的所在,预备一刀了结他。 那一刀对方原本不可能躲开的,如若他真的只是肉体凡胎的人类的话——可他的身体在刀刃下水流一般散溢,黑色的黏稠的水,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恶臭。 那团黑色的水转瞬在另一畔闪现,重新凝聚成人形,那人直勾勾盯着他,嘴角开裂,露出一个畸形而诡异的笑。 谈幽影瞳孔微微放大,他立即意识到对方是什么。 他不再恋战,果断抽身而去,人力怎能胜魔? 魔物留在原地并未追上来,幽冷的声音却贴在他耳边响起:“殿下,回去告诉你的君上,瑞圣界——归我们了。” 他赶回去通知皇姐这条消息,对方的反应很平淡,俨然早有预料,“我知道了。” 谈幽影皱皱眉,“是雨花台里那个人告诉你的?” “他有没有说,我们该如何战胜魔?” “小弟,此事方外之人不会插手,我们唯有依靠自己。” “我明白了。” 他和谈曦光从一开始就知道接下来的战争并非皇室之争,权力之争,而是人魔之争。 魔族,传说中的存在,是三千界所有人都有可能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不知哪一天悄无声息地入侵了瑞圣界,听他们的意思,此行目标正是完全侵占此界。而谈曦光身为一界守护者,绝不容许那样的局面衍变为现实。 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只在少数,一小部分愿意相信他和谈曦光的人。 更多的人不知是被魔族蛊惑还是为私欲蒙蔽,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他们,抑或狂热地加入到对他们的讨伐中。 战局起初是他们一方占优,没有魔族插手的痕迹。他们一度压倒性地倾轧了北方的军队,可一切又在顷刻间颠覆,料想那些魔族原是去想办法搬救兵了,他们不知在哪儿打开了一条通往此界的通道,一大群魔族几乎是倾巢而出地加入战局——普通人怎么可能是魔物的对手? 那一战他们输得惨烈,死了数不胜数的人。事后皇姐踏足战场收尸,血水将她的裙袂都染污了。 他为她找来干净的衣裳,以为她会把换下来的丢弃,她非但没有,甚至不愿洗净。 “我要留着。”她说。 他们本打算带着剩下的残兵败将回返帝阙,可那些魔物在外面煽动言论,蛊惑诸人,说他们都是莳花人派来清剿魔物的“天使”,只要交出魔物幻化成的女皇,他们绝不影响瑞圣界分毫。 于是毫无悬念的——谈曦光被自己的子民抛弃了。 他们不能再回去,只能一路退到极南之地的一座山谷,那里叫幽若谷。 那是他们和魔族展开最后决战的战场,最终也成了所有人——包括谈曦光的埋骨之地。 这一认知从一开始进入幽若谷时,就存在他和谈曦光脑海深处了。 外面的魔族军队如蚁群蚕食动物死去日久的死尸一样侵入,而他们不具备任何能与之抗衡的力量。 他和谈曦光站在一起,心里并不感到畏惧,他已准备好了,他会和谈曦光和所有同伴一起死在这儿,守卫瑞圣界到最后一刻。 不然呢?难道他们要像其他愚人一样被魔族蒙蔽,像其他小人一样被魔族同化? 至少最后一刻,身边还有可以信赖的战友、亲人。 然而谈曦光却不允许他和他们一起—— 开战前她将他叫到一边,递给他一片雪白的莲花瓣,“阿影,你该走了。” “什么?” “回帝阙,去雨花台,将这片花瓣放到桌上的烛台上点燃。” 他皱起眉,“然后呢?” “你会去往另一个世界,去找莳花人,他会帮你。” “既有此法得一线生机,为什么不是你去?”他不解地看向谈曦光。 “我希望是你。” “不,我不会去,”他语声一顿,又道,“阿姐,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人?既然去了能见到他,你为何不去?” “你忘了吗?我是他们的王,这种时候,我该留下来与他们并肩作战到身死魂消。” “我可以代替你,你知道,我足以代替你的,”他感受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从没被他动摇过的坚定,仍试图转圜她的心意,“是,你是王,更应该积蓄力量,以待东山再起之时。” “小弟,”谈曦光轻轻摇摇头,弯起唇角笑了,笑意柔和中掺着几分疲惫,“好啦,你就陪我到这里罢,听我的。” “留下来的人会比较痛苦。就当……是我自私吧。” “魔族不会赢,这个世界快崩塌了,他们会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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