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利赫很耐心。 “因为你能看到字的灵魂。” “人才有灵魂。”阿史那玄说,话里藏着一股倔强。 萨利赫认真地看着孩子说:“万物都有灵魂,文字不仅是符号,也是画面,是情感,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阿史那玄把这句话听进耳朵里,又放进肚子里,和那碗面条一起消化掉。 “你可以随时离开。”萨利赫看着孩子攥紧毛布的手指,温声说。 “我不会强留你,但如果你愿意,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 “好。”阿史那玄如此回答,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老人,又说了一遍。 “好的。” 最初,阿史那玄总是睡不踏实,半夜惊醒后需要一遍遍确认自己是否还在那间漂亮的屋子里。以至于白天总是没有精神头,但萨利赫从不催促。 这个老人像是由耐心建造而成的人。 不出三年,阿史那玄不仅能读写昼阳国的文字,甚至还掌握了中原的诗词歌赋,他爱那些山水,也爱那些花鸟。 之后,萨利赫开始教他感知天地灵力。 “世间万物皆有灵韵。”老师说。 “月辉,流水、走风,都带着天地间的力量。学会感知它们,就像你看见文字的灵魂那样。” 感知灵力并非易事,这次时间久了些,过去了四五年时间,阿史那玄开始能够看清月光的流动,能画出砂砾的轨迹,能预感到风暴的来临。 这个时候,老师又问了他:“阿史那玄,你还恨吗?恨大家对你的看法,恨那些曾经的伤害。” 阿史那玄认真地点了头,说:“会恨。” 他记得那些被四处提赶驱打的日子,听得见那些喊他“不祥之子”的声音。屈辱和冷漠,时隔多年,依然清晰。 老师并没有让他别恨,只是平静地说:“你可以边恨边爱。” “你看。”老师指向远处的白鱼堆。 “就像这片沙漠,它无情地吞噬了多少生命,每年都有国民和商队葬送在里面,可它孕育了绿洲,也诞生了涵泽,它是伟大的老师,教会了昼阳国人如何在逆境中生存,就像曾经那些伤害你的人,教会了你如何自保。” “阿史那玄,爱与恨是一体的,不要让它们分开,影响你。不论何时,恨的时候,要看得清爱,如果没能看清,那么,就从高处看。” “从高处看?” “是的。”萨利赫笑着说。 “像月亮那么高,看月光既能照亮前路,也能刺痛双眼。” 阿史那玄照做。 他把目光从自己痛苦的记忆上移开,瞧见商队们在茫茫黄沙中开辟的商路,丝绸、香料、珍宝来往于黄沙海之间,看见昼阳国人在酷热和刺骨冰寒交替中顽强又倔强的生命。 看清这是一个在艰难环境下生存的民族,他们或许保守、或许偏执、甚至能称得上野蛮。 但正是这种性格,让他们在恶劣的天地中生存下来。 “看到了什么?”萨利赫问自己的学生。 阿史那玄说:“我看到了这个国。” 萨利赫笑了起来。 阿史那玄又说:“很美,生命顽强的样子很美,这个国很美。” 萨利赫这次满意地点了头。 多年来,阿史那玄读过太多中原的诗文,也对那片土地充满向往。 云瑞国,一个能诞生这么多诗人的地方,一定有着无限风光。 “去吧。”老师没有留他,月光映照着他的白发。 “年轻人就该多看看世界。” 萨利赫从袖中取出一把莹白玉刀,交给爱徒。 “这是我游历中原都城时得到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阿史那玄珍惜地接了下来。 “不必担心我。”老师说。 “记得带些有趣的故事回来,我会准备好你最爱的酸奶。” 这个老人,眼中永远带着慈祥笑意,用自己一双枯瘦的手在寒月下,拉住了一个小乞儿摇摇欲坠的命运。 阿史那玄摩挲着手里的玉刀,问:“会放果干吗?” “当然。”萨利赫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知道你爱吃加了果干的酸奶。” 阿史那玄沉默地抹了一把眼,跪到地上,对老师行了一个父子的礼。 “去吧。”萨利赫拍了拍他的肩膀。 “带着昼阳国的骄傲去看看那个世界。” 老师说:“记得早些回来喝酸奶。” 阿史那玄离开昼阳国几天后,铁骑踏上了白鱼堆,胡杨林被烧毁,昼阳国的尸骸被尽数沉到了留雀河里,鲜血一直淌进了涵泽。 铁骑是绕了大半个沙漠过来了,没有撞上阿史那玄,他遇到了一支从沙漠返回中原的商队,商队中有个年轻伙计摔断了腿。阿史那玄略通医术,主动帮忙,中间也不爱搭话。 他气度不凡,大家只当这个白肤黑发的年轻人是中原哪个家族出来游山玩水的少爷。 谁知那伙计伤口发炎,阿史那玄也染上了热病。 他在驿站里发起了高烧。 这场病来势汹汹,九死一生,驿丞在他床边焦急踱步。 “这位公子怕是熬不过去了……” 阿史那玄在滚烫中挣扎,他梦见自己还是那个白鱼堆下的小乞儿,梦见萨利赫教他写第一个字的样子。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热病是他和故国斩断联系的预兆。 又过了半个月,阿史那玄才重新有力气上路。商队的人感激他,坚持要同行。 走走停停,他第一次见到天昊城时,是个大晴天。 他仰头望着这座在文字中读到过无数次的瑞京,高耸的城墙上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街道上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天昊城,处处都流淌着诗书里描绘的繁华气象。 进城时,阿史那玄都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连忙掏出羊皮卷和笔,决定要把自己从现在这一刻开始看见的每一样事都记下来,带回去给老师看。 他是那样专注且热爱,以至于入关时都忘了拿出昼阳国的路引,而守城的兵卒查看了商队的路引,就去查看下一队了。 城中似乎是有什么乐事,街上都是欢声笑语。 商队老板听得稀奇,连忙拉住一个人打听。 与此同时,阿史那玄也转过去听。 “哎,你们怕是在路上刚好错开了,大军开拔数月,一路深入黄沙腹地,可算拿下了那个蛮夷小国!” 商队老板又问:“哪个蛮夷小国?” “昼阳国呀!你都不知道,听说那个小国的人都长得丑陋,活该被剿灭!” 旁边立时有人附和:“可不是么?听说他们还会妖术,能呼风唤雨呢!” “这可奇了。”商队老板说。 “我也去过昼阳国,没见过妖术呀。” “普通人肯定不会呀!是他们的诚邦里的打老师,叫什么……萨什么鬼,哎,名字也顶顶古怪,反正是个老巫师,可以预知天象,不过他被剥皮挂到留阳城门口了!” 商队老板听得啧啧称奇。 “那是值得庆祝,咱们又打赢了一仗!”他转头想问身边的小公子听过昼阳国没。 可身边哪还有人? 云瑞国的军队不仅攻破了昼阳国,还将所有国民屠杀殆尽,涵泽,那片曾经映照天空的镜子,如今成了两万生命的坟墓。 可是屠国虐杀究竟于名声不利,皇帝要掩盖真相,史官墨字一改,昼阳国竟然成了主动挑起事端的那一方。 阿史那玄站在云瑞城最高的楼台上,俯瞰这座奢华的都城。他再也看不见诗意风流。 天昊城里,权贵们醉生梦死,军队骄纵成性,朝堂阿谀奉承。 富贵之间,是一个腐朽的国度。 上不堪事,下无意志。 阿史那玄从未反驳过老师,但这一次,他认定,是老师错了。 在这样肆意掩盖虐杀的国度里,恨无法与爱并存。 他捏着自己的玉刀,恨透了这群生活安逸的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昼阳国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求生的人们,如果能生根于这片富饶的土地,该是如何强大的国家啊。 而这样一个腐朽的国度,凭什么可以践踏昼阳国,践踏白鱼堆,践踏留雀河,践踏涵泽。 践踏……老师。 就此,天昊城的皇帝金殿中,一个叫做阳玄的术士逐渐崭露头角。 朝中大臣们对他讳莫如深,这个男子浑身带着一种平静杀意,可偏偏就是能得到陛下的信任。 他的崛起,在朝堂上蔓延了一场瘟疫。 重臣一个一个倒下,却始终无人能说清这些事与阳玄有何干系。 又一次朝议。 这次,他把自己的锋芒对准了天昊城里那个最耀眼的将军。 季子衡。 这个年仅二十的将军已在南疆立下赫赫战功,此刻地位如日中天,凡与他对视,可见其人一双星目倒映天光。 阿史那玄对季将军的攻讦不遗余力,连朝臣都听得噤若寒蝉,偏偏这季子衡唇边始终挂着笑意。 退朝时,阴云低垂,细雨笼城。 阿史那玄走在湿滑的台阶上,想着这个棘手的将军。 正想着,脚下一滑。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 季子衡站在雨中,墨发被打湿,愈发显得且恣意且飘逸,这样的少年意气,耀眼得令人心惊。 “国师大人走路当心些,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能瞧着你当真摔个大马趴,别老想着坑人啦,多看看路吧。” 阿史那玄看着眼前的季将军,心中一凛。 他第一次见到云瑞国有这样的人——季子衡身上有龙气。 季子衡见他不言语,狐疑地盯着自己的手。 “不能吧,这么点气力也能掐疼你?” 未等阿史那玄回答,宫墙那边远远撑伞走来一个素衣和尚,也没靠近,在那喊了声:“玉华。” 季子衡立刻松开手,并着又叮嘱国师一句,一溜烟跑去和尚面前,动作轻快不已。 他伸出手给和尚看。 “哎哟,你看看,我最近捡了只小鸟,凶得很,上来就啃掉我一块肉。” 季子衡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炫耀意味,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勋。 虽然嘴上在喊疼,可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意气风发。 和尚说:“你不去招惹它能被啃?” “你从小就爱训我,还没训够啊。”季子衡笑嘻嘻地凑去伞下面。 “走走走,我带你瞧瞧去,你给它念念经,保不齐能让它收了性子。” “给你念都没见有用。” “这话多难听呀。”季子衡笑得清朗。 “全天昊城没有比我更乖的人啦。” “是,乖得到处打架。” “哈哈哈哈。”季子衡在雨声中大笑,扯着和尚袖子往前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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