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将那两张纸还到主簿手上,道了谢,而主簿则是从头至尾躬着身体站在他身侧。 他将尾指的木条仔细拆下,揣于腰间荷包,而后去找了刘员外。 那对夫妻明明离他更近,但他下意识想要将他们放在最后处理。 刘员外比心觉中他所见过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年轻不少,甚至可以说俊俏不少。 身材还没发福,穿着上好的绸缎衣裳,躲在假山后头,压着丫鬟打扮的姑娘欲行不轨。 刘员外一身酒气,脸皮涨红,眼下却是青黑,眼珠比常人小了不少,滴溜溜一转,便成了三白眼。 他怀里的丫鬟倒是俏丽可人,像一颗水灵灵的梨子,多说十六七岁,推搡半天,愣是没让他得偿。 “心肝儿,她都病成那样了,没几天了,你从了我,等那母老虎一死,你就是夫人。” 这么拙劣的谎话,亏刘员外能说的出。 沈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是丫鬟先看见了沈醉,花容失色地发出一声尖叫。 刘员外从丫鬟身上爬起来,颇为狼狈地回过头:“你是干什么的!” 沈醉朝那丫鬟挥了挥手,丫鬟看懂示意,拢起衣襟起身跑出了假山。 刘员外:“你是哪来的小贼,偷到我家里来了,知不知道,县令可是我二舅!” 沈醉慢悠悠走向刘员外,走到假山之内,许是刚刚离得远,这下到了彼此看得清楚的位置,刘员外忽然满面欣喜地倒吸一口气,鼻孔翕动,像闻见了吃食的猪一般,喘气都变得急促:“美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刘员外一边说着,一边迈着小步接近他,端详稀世珍宝一样绕着他踱步:“美人,你可是异域人士?” 沈醉还没遇着过这种人,挑了挑眉梢,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抬眼,望着刘员外眼中的怔愣,主动解释道:“别误会,好色而已,罪不至此。不过我心眼小,你觊觎我的人,我不想放过你。” 言罢,半蹲下来捡起一小把石子刘员外是个会享受的人,院子里铺设的都是鹅卵石,大小基本一样,有的还刻意打磨过。 沈醉后退两步,瞄准刘员外伸来的手掌一掷! 石子稳稳穿透刘员外掌心,留下一个与石子同等大小的血窟窿,血滴滴答答打在青石板上之后,刘员外才迟钝地发出惨叫。 沈醉攥着剩余的石子,朝刘员外做了个制止的手指:“喊什么,你倒是跑啊?” 可惜刘员外刚才解开了裤子,带子还没系,这下一跑,裤子溜溜掉到脚踝,绊住了腿,人也摔下去。 刘员外如同一只被翻了壳的王八,好不容易将自己翻转过来,沈醉看着这人两腿之间,福至心灵地掷出手中石子。 这次的惨叫格外刺耳。 沈醉皱了皱眉,扔下剩余的石子,抬手压住耳孔。 刘员外腿间一片血肉模糊。 就算不失血过多而死,也再不能行人事。 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沈醉抬手结法印施展缩地千里。 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个茅草屋。 他知道这里是哪儿,不远处是一个学馆,再远些是平远山,山脚下有他为沈惊鸿建造的将军府。 其实畅快只有一瞬,当畅快淡去之后,心头多出一抹茫然。 像往常那样想要忽略那抹茫然,却发觉心间一片空空荡荡,半天没有别的觉知。 平远山偏偏是那对夫妻转世后的所在。 茅草屋暗着,屋里没人,只有鸡笼里两只母鸡“咯咯”发出一串啼叫。 扑了空,沈醉竟觉松一口气,转身要走,忽然听见小童故意拉着长调的念诗声。 他站在原地,看见小童从村间小路走过来。 那小孩有七八岁大,软绒的头发竖成两条发髻,像年画上喜庆的福娃。一左一右扯着他父母的手,时不时调皮地扥住父母的手,打秋千一样往前一悠,趔趄之际,被左右的父母牢牢拽紧,安稳地放回地面。 沈醉认得这对夫妻的脸。 他们把沈惊鸿按斤卖给别人那年,沈惊鸿还不如他们牵着的这小童年纪大。 一斤三个铜板,抹了零头,按照三十斤卖,一共卖了九十个铜板,穿成一串,作为回老家的路费。 沈醉握紧了拳,那小童在此时蓦地甩开父母,一蹦一跳地站到他面前,奶声奶气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迷路了啊?” 手指骤然松懈了,他摇了摇头。 无力感在心口揉成愤恨,他大步走向那对父母:“你们……曾经把另一个孩子论斤称卖过。” 丈夫愣了愣,噗的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满面红光,对自己的娘子小声道:“长这么好看,可惜脑子是坏的。” 眼前的村夫在笑,沈醉也跟着笑了。 笑得对方停下来,怪模怪样地看着他,转头拉起娘子和孩子快步绕开他走了。 可沈醉还是在笑。 他杀了这些人,也不能还给沈惊鸿一个暖如羽翼簇拥的孩童时期。 他甚至不能将当年那只虽然蠢但至少温和谦让的阿捡还给沈惊鸿。 脑中有什么东西忽明忽暗,他在草坡上坐下来,抬头,看见暗色的影覆盖了整片土地。 草地、屋舍、天空尽是灰暗,继续远眺,沈醉倏然看见某间院中盛放的梧桐花,如此茂盛的……灰暗。 他抬眼,目光阴鸷地盯住茅草屋中亮起的烛火。 脑中嗡鸣声将灰暗与烛火一并吞噬,耳中变作万籁俱静,沈醉怔了怔,忽地嘶吼出声。 他知道眼盲耳聋是什么滋味,再也不想回到那样,本能的恐惧烧起来,听不见自己的嘶吼,只有喉咙一阵阵的剧痛。 他仿佛昏厥了一盏茶,亦或是一炷香。 天际现出朝霞,那朝霞古怪地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沈醉眨了眨眼,喉咙的剧痛仍在一跳一跳,他垂眼,猝然看到手掌上满是鲜血。 原来不是朝霞散发的血腥味。 面前依然是那对夫妻的儿子,沈醉回过神,发现小童瞪着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抖得像个筛子。 错开目光,赫然在身侧发现两具尸身,严格来说,那不是两具完整的尸身尸身被大卸八块,血肉横飞,靠着完整的头颅还能辨认出是之前那对夫妻。 沈醉转动涩痛的脖子注视小童,声音如同吞过刀子一般的沙哑:“我杀了你爹娘吗?” 小童仍是瞪着眼睛,淡色的眼珠直直瞄准他,眼珠四散开通红的血丝,似是快要碎裂,忽然止不住地摇起头,转回身跌跌撞撞跑向村口:“救……救命!” 第九十章 你不要怕。 那只是一个意外。 杀了就杀了。 杀了就杀了……沈醉强迫自己不继续往下想。 他顺着村路往前走,路过了一条河。 河中有石头筑成的堤坝,只比河水高几寸,估摸着再有几场雨,便会彻底被河水盖过。 沈醉不自觉停下来,觉得这条河眼熟。 清凉的河水冲走手指上干涸的血迹,他忽然想起,沈惊鸿曾在这条河里把他当成了一个木头傀儡。 这是属于另一个沈醉的记忆。 对另一个沈醉的排斥感不再如最初那样强烈,不再抵抗,这些记忆也时不时钻进他脑子,断断续续,不能串成完整的画面。 沈醉垂眼看着水中蔓开的血雾,觉得惋惜弄脏了这条小河,用虐杀凡人沾上的血。 沈惊鸿养大的阿捡总想要救人,即便杀人,也大抵不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沈醉蹲下来,在河水之中认真搓洗指缝,洗净了血污,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那根木条,想要绑回自己尾指,看似简单,单手却并不方便,怎样都绑不成原样。 只得放弃,将木条放回荷包里。 夜风吹来梧桐花的幽香,他回过头,朝霞给金灿灿的梧桐花枝缀上了晶莹的红。 沈醉施展缩地千里,回到南海仙岛。 林子里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 兔子精早已窝回木屋里睡觉,篝火也灭了许久,只余一滩烧尽的木炭。 他走向沈惊鸿卧房门口,千里之外的朝霞烧红了天,南海仙岛上仍到处笼着灰蒙蒙的蓝。 天快要亮了。 槐树的气根在门板上投出轻盈的影子,沈醉无意识地展露笑意,倏然间,笑意僵在脸上,他看到站在卧房门前的白袈裟僧人。 僧人只有一条手臂,看了他,竖起右手手掌颔首行了佛礼。 沈惊鸿在地牢里受刑的画面再度浮现,血淋淋撕扯着沈醉,沈醉盯着那人,一字一顿地用牙齿研磨那个名字:“司默寒。” 司默寒与他对视片刻,一语道出他心中所想:“你对我有杀意。沈居士,我是被佛口蛇心操控,才对他做下那些事,你杀我,没有理由……” “杀你不用理由!”沈醉说话同时,抬手猝然抓向司默寒,指甲瞬间变成锋利的兽甲,堪堪触到司默寒面门,那人却与白袈裟一道在空中散成了影 “怎么还不砍他的头?” “两天不给他水,不信他不告诉咱们钱在哪儿!” “你个叫花子拿乔什么?若不是你跟老爷我示好,我会对你动这种心思?” 许多声音在他脑中说话,他眼前一会儿是那两个狱卒,一会儿是刘员外,最后变成法场外密密麻麻的看客。 感触真实又鲜明,连带着让沈醉忘记了眼前的景象是幻象。 他扫过看客们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孔:“有什么可高兴?” 他也心知肚明,这些人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不过受了皇帝蒙骗,以为沈惊鸿是叛国造反的逆贼。 不知全貌的人,随了大流,一同叫好。 明日之后,他们就会淡忘自己所行之恶,再之后,沈惊鸿平反,这些人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么伤天害理,最多感叹一句:哦,原来没造反啊。 沈醉阴鸷地抬眼:“你们伤了他的心,都得死。” “阿捡!” 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不过他无暇顾及,抬手一抓,弯钩般的兽甲不知刺入了谁的皮肉,“嗤”一声响。 “阿捡……”那道声音微弱地轻唤。 跳跃的一张张脸陡然消散,聒噪的声音也一并安静,眼前是他熟悉的南海仙岛。 灰蒙蒙的蓝褪尽,朝霞毫不不吝啬地在仙岛镀出一层软柔的光。 沈醉回过神。 视野所及,是沈惊鸿的脸,这男人唇上没什么血色,静静注视着他。 沈醉刚想对沈惊鸿笑,笑意未能好好地浸上眼眸,忽而再次嗅到血腥。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 手指抓在沈惊鸿的胸口,指节已经没入小半截,鲜血汩汩顺着他的手指流淌。 沈惊鸿的血。 呼吸在胸腔里变作无数把刀,鲜红刺得眼瞳涩痛,沈醉撤回手指,甲钩与皮肉分离,带出细小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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