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唯利惊恐的眼神中,那名叫子撅的仆人嘴角勾出淡淡的笑容。后退五步,蹲下,轻磕瓶口,倒出药粉在地上。抬头,和爬墙头的所有眼睛一样,满怀期待地望向他。 窗台、屋顶,到处趴满了看好戏的仆人们。都是他叫来的。 想吃,必须爬过去,趴着舔干净。不吃,死。 诚然,这法子过分了些。但是一想到方才擦身而过时候,童心尘那哭红了的眼,许安平便觉得此人活该有这一遭。仗着自己小儿子对他还有点良心,不知珍惜还肆意践踏。这样的父亲,要他何用?童心尘心软,他可不会。家中仆人更不会。 “你想的这个法子真是极好的。我都没能想到。” 许安平心情很好地夸奖了想出这法子的仆人。还贴心地关上门。提醒童唯利,“老爷子,今晚子时会有东风,你得趁早吃。” 许安平走了。 童唯利看着不远处地上的解药。闭上了眼睛。 羞辱还是死亡,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好死不如赖活。他向来钟爱后者。 然而一想到往后铺天盖地的嘲笑,他朽木般的枯手不禁颤抖起来。 丢失的是沧州的金矿地契。 他素来知道与老爷子做交易不异于与虎谋皮。 老爷子是怎么猜出来的,猜到多少,这都不重要。 当务之急是要拿回地契。越快越好。 只因他实在不愿意与那人为敌。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寻人的脚步快了许多。 “人去哪儿了?” 他的脚步几乎走遍了童家。他伤重未愈又如此奔走,哪里受得住呢?腹中一痛,不得不倚着墙根滑落在地,大口喘气,稍作歇息。 “许大哥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来人是童家的女仆,叫翠儿。她放下手中物事,上前来小心将人扶起。 许安平瞥见那托盘之上的酒壶,心下狐疑。酒?童家无人嗜酒。还喝这么多? “翠儿,这是谁喝的?”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二少爷的咯!”传言加上酗酒,极其厌恶却不得不伺候此人的翠儿心生不满。“没喝够要我再拿!喝喝喝!喝死他!” “他人呢?!” “疼。” 许安平一下子没注意力道,把人胳膊掐红了。翠儿没见过他这副凶狠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来。 许安平忙举起双手,道歉。“是我太急了不好意思。我对不住你翠儿,我只是有点太过担心了。他在哪儿?你快点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个月月银三倍。” 顾不得揉胳膊,惊诧的翠儿张嘴速答,“鲤鱼池!边儿上。倚着栏杆。” 生怕说晚了银子飞了。“也不怕摔下去淹死。” 河西织锦大户童家,转世的他儿女成群。自己再不愿也只能以陌生人身份,讨一杯水酒喝权当告别。 本以为此生无缘,岂料次日他妻子携子女来破庙,依照遗书将家产尽数交付与他。 “他说对不住你。喝了点酒。起身,就跳下去了。” 如今他被老爷子气到。难道…… 心下担忧的许安平飞奔就要去救人。不忘停步半晌吩咐翠儿,“银子明天去账房取。” 翠儿在他身后欢呼雀跃。 夜色如水,映照出一脸沮丧的童心尘。 他凭栏远眺,残荷败叶无声矗立。 他眉目暗淡,眼如死灰。和13岁时候挨打的模样完全一致。 眼泪溅起一圈涟漪。他抬头看天,不让它继续落下。 从小到大,死老爹什么都要他们两兄弟比较。大到读书,小到吃饭拿筷子的姿势。 他们家三代都是做金银首饰的买卖。代代相传的就是一门好手艺。 马洪福卦象出现之前,老爹对他们都是一样的关心和教导。 童心尘天赋好,每次挨打的都是哥哥童中正。于是乎童心尘耍了点心机,时而做得好时而做的不好。哥哥也发现了。最后他们两兄弟心有灵犀一般,谁也不学好。 老爹气急,砸烂了两坨狗屎一样的簪子,操起旁边的凳子狠揍他们。 他想护着哥哥,奈何哥哥那时候已经200斤,压在他身上叫他动弹不得。 童心尘被哥哥护在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凳子腿在哥哥背上砸断,200斤的肉全在颤抖,木屑飞出去。 当时童心尘心里只想那木屑飞远一点,飞进那双发红的眼睛里,戳瞎他爹。 木屑做不到,那就把凳子抢过来,往他爹眼睛里砸,往他心窝子砸。 童心尘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的藻井出了神。 他想念躺在稻草堆上看到那一轮圆月。 他想念他的蛐蛐儿。 想念他痒痒的狗尾巴草。 想念他扒开叶子看到鸟蛋时候那一声惊喜的“哇。” 他真的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惊得呆立原地。 他爹抡着凳子腿的手抖了一下。 他娘那时候还没死。哭着扑过来要将他伸到半空中的手摁回去。 一直推他,攘他,叫他别疯、醒醒、没有鸟蛋、没有割破嘴的叶子。 哥哥跪着爬过去,抱着老爹的腿哭着说他学,做簪子、看账本他什么都学。 之后,天命马洪福的预言出现。童心尘被彻底抛弃。许九斤帮童中正做簪子蒙混过关的事情也败露了。 “毫无长进”“300斤肉卖了都比你做的簪子值钱”“我童唯利怎么挑了你这么个废物来养”…… 父亲在上面骂,家里一堆仆人陪他哥哥跪着骂。 童心尘彼时刚从百乐门回来要拿钱继续挥霍,手上还抓着没还的酒壶。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神游天外,屋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连他爹骂人的声音都瞬间安静了。 只能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地上跪着一坨肉,一张嘴叭叭叭。 他大笑出声,拍着腿,跺着脚,披头散发十足一个疯子模样。 那时候开始,他的心,就离开了这个家。 又或者是更早一些,伸手摸藻井的时候。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 童心尘哭笑望天。笑话自己多少岁的人了依旧看不透、勘不破这俗世轮回。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人指着家姿夸。“一双巧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个孩子。” 童家姿比他勇敢多了。他不逃避。他光明正大地做自己。明目张胆地穿袄裙戴珠钗,大大方方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走动。 有父母疼爱,有许安平的解。 不像自己,除了装疯卖傻,除了躲在百乐门饮酒,什么都做不到。 “滚!” 身后脚步声停下来。听到脚步声之前,浓烈的艾草和异香混合的香气已经告诉童心尘,他过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逃过迷踪阵找到自己的。 对童家姿的羡慕和自我厌恶此刻快要将他压垮。童心尘现在不想跟他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伤人。 “让我一个人静静。” 廊桥咯吱响,他只退了三步。仍是远远看着他。 他倚在栏杆上的样子,像极了20年前在独心苑的时候。 将潘玉凤、元幻清俩孕妇托付给他。自己回了一趟童家。回来的当晚就开始哭。 抱着酒坛子边喝边哭。那双哭过的眼睛像极了小白兔。晚餐吃不到喜欢的胡萝卜,宁愿窝在角落里饿死自己,也不去碰碗里新鲜的青豆。 许安平知道他和星沉算不得同一个人。但是,对他,无论几世,自己也无法彻底袖手旁观。 至于地契,随便找个时机偷出来便可以。 他轻声吩咐路过的仆人,生怕扰了他。 童心尘苦闷着,听不清,只觉耳边吱吱喳喳,趴在栏杆上捂住耳朵。 许安平大步上前,看见他身子顺着栏杆滑落,才收回了要扶的手,在一旁坐下。 不多时,大手递过来一个白瓷酒壶。是童心尘爱喝的松醪酒。 此刻他也无心去想为什么许安平能知晓他的喜好。这点小事情,他要查出来也不难。 灌了一大口,心中郁闷也随酒液咽下去大半。 突然,童心尘脸上笑容顿失。懊恼地哎呀叫出声。一下一下掌自己的嘴。看得许安平是一脸疑惑。 童心尘脑海里复盘了一下方才的争吵。后悔不已。 平日里耀武扬威,到了要用的时候哑炮。连一句“死老头子”“老东西”“老逼登”都骂不出来。 为什么就不能硬气一点? 就说歇气!就祝他早点儿归西!就当他面儿告诉他我恨你! 又如何? 他父可不父,我子怎么就不能不子? 他为自己的发挥失常懊恼不已了好久。 “好点儿了没?”许安平问。 童心尘抬头,擦擦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确实好多了。 “你不喝?” 许安平接过,瞄一眼对壶饮的对方。轻轻抿上一口。入口微甜,酒味不重,便大意起来。不消半刻已是满脸通红,口齿笨重。反观童心尘,面不改色。好似喝的不是酒,是水。 “泥肿么,介么能喝?” 他晃晃酒瓶子,语气略带伤感。“我爹以前训练我喝酒。喝到起不来差点死了。师父教我运转血脉,将酒水自指尖滴出。又躺床上缓了三天,我才活过来。” 许安平心疼不已,低下头去。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拦住小福?怎么没有早一点与他相认? 眼一红,泪滴当场,酒醒三分,慌忙背过身去偷偷抹泪,生怕他问话。 肩膀被轻敲一把,童心尘递过来一叠纸。 “谢谢。”还是被发现了。许安平晃晃脑子,尽量把由编得靠谱一些。“没喝过酒。不太习惯。见笑了。” “那是……”酒钱。童心尘犹豫一会儿。心道现在的有钱人已经奢侈到这个地步了吗? 看他快要拿来擤鼻涕了。终于醒觉过来他误会那是手帕手纸一物!慌忙摁住他手塞进去一帕子。“这才是手帕。” 美人带泪,如雪山初融。童心尘无声地哇呜一嘴,仰头继续喝酒,默念非礼勿视。 许安平接过,看看左手苏绣翠鸟方帕,右手方方正正一叠黄皮纸。 “什么东西?” 摊开来一看,正是沧州金矿的地契。翻过背面,月色下映着明晃晃两个血色大字-“救命”。 当下头皮一麻,还好看童心尘这样子应该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不过许安平要的是确定。 “你看过里面是什么了吗?” 童心尘摇摇头。 他十三岁离开家门那一刻就决定了,就是饿死在外面也不花童家的一文钱。老爷子给的东西,他本来就是去还的。 “银票或者地契吧。没看。刚才一生气,忘记还给老爷子了。给你这个管家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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