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漆汩也是一惊:“褚老将军!” 竟然是褚飞的父亲。 褚老将军并不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乍一见,顿时又喜又急,竟然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殿下,您还活着……”褚老将军抹了把老泪,握住漆汩的双手,不住地摩挲,仿佛他一松手,漆汩就跑了。 “……我还活着。”漆汩说,一时亦悲上心头,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拍褚老将军的后背,替他顺气,褚老将军抬起头,惊喜地说:“陛下知道吗?您见过陛下吗?” 漆汩想起那场追杀,心头思绪万千,半晌,他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没有。” 上一次来的时候自己只是叫阿七。 那么这一次,就算是“漆汩”这个人真的回来了吧,从前种种,亦已成烟。 连姓蔡的人都尽数死了,漆汩不知道人活在世还能痴缠什么,不就是那些认识的旧人、旧事。 不过如此。 褚老将军握着漆汩的手,亲自把他送去紫微宫的宫门口。 褚飞当值,除他之外的士兵也是寥寥无几,他连忙迎了出来,眉宇间愁色愈浓,一声“爹”没说出口,首先看到的却是一直跟在褚老将军与漆汩身边的靳樨:“骊犀!你居然回来了?!” 褚老将军一头雾水:“什么骊犀,不是殿下么?” 褚飞也一头雾水:“什么殿下,不是骊犀和他师弟么?” 父子俩面面相觑,忽地,褚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愕然地望向漆汩,脑子里一团乱,都不会说话了:“你你你你、你是……?” “再认识一遍。”漆汩叹口气,无奈地道,“我姓漆,单名一个汩字,漆树的漆,决汩九川的汩。” 褚飞一寸一寸地石化。 褚老将军这时才发现旁边站了个骊犀,旧日记忆漫上心头,眼睛瞪得溜圆:“你是……你不是走了吗?” 漆汩打断了褚老将军的话,对褚飞道:“事已至此,带我去见陛下吧。” 褚飞还有什么不答应的,连忙亲自带进紫微宫,褚老将军在宫门外目光深重地目送漆汩。 一路上经过漆汩与靳樨曾住过的萼华殿,还有更早之前,漆汩独自住过多年的抱真殿。 紫微宫空空荡荡,安静得仿佛有鬼魂在行走,几乎没有宫人了,也没有人打扫,路过的许多殿宇散落着摆件、瓦片,一看就是被抢夺过,宫墙上的獬豸雕塑也失去了凝视祂的目光。 漆汩仿佛听到紫微宫发出了一声沉重的、行将就木的叹息,他牵住了靳樨的手。 “你实话告诉我,”漆汩对两步开外的褚飞说,“陛下到底病得怎么样了。” 褚飞他似是还不能接受漆汩的身份转变,默默良久,脚步也更沉重了,半晌才道:“弥留之际了,撑不了多久了。” 褚飞倏地收去话头,眼圈有点儿红,吸了吸鼻子,哑声道:“你……你自己去看吧。” 终于走到了蓬莱殿。 长鱼午前脚刚得消息,说是漆家小殿下死而复生了,他慌慌忙忙地迎出来,还以为自己被骗,却迎面碰到褚飞和漆汩、靳樨。 “午殿下。”褚飞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汩殿下回来了。” 说罢,他侧开一步—— 长鱼午无数次听说“漆汩”的名字,从老人口中、从大巫口中、从姬焰口中,说这位小殿下死得惨烈,从没想过还有亲自见面的机会,还是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候。 他捏着门框,连眼也不眨,一寸一寸地看着“漆汩”的身影从褚飞身后露出。 然后,他看见了个并不陌生的身影。 “阿…… 阿七???”长鱼午愕然得咽了声,视线不受控制地望见靳樨,震惊像巨石一样砸在他的脑门,“骊犀????” “表嫂。”漆汩说,“我是漆汩。” 姬焰病得身体重似千钧,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进米水了,耳朵不停嗡鸣,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不断发晕,好像被浓雾笼罩,额角时不时传来剧痛——无论他清醒与否,后来,他已经习惯了额角的抽痛。 至少那证明他还活着。 他知道自己命数无多了,这辈子,还没有再见到那人一面,他舍不得死。 这辈子,使命太多,他太无用,终是一事无成,徒然耗费这许多年华。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混沌中,姬焰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蓬莱殿的殿门口传来那少年清晰至极、清润如玉的嗓音。 “我是漆汩。” 那少年说。 “我回来了。” 姬焰的呼吸一瞬间停滞,瞬息之间无数曾经的时刻卷土重来,把他的情绪冲得变回了活人,然而最清晰的,还是漆汩决定住到西亳,抵达西亳的那个时刻。 他亲自去接,跟在父亲身后。 而漆汩小小一团,被姑母牵着,已经昏昏欲睡得小鸡啄米了,但还是硬撑着抬头来给他行礼。 “表哥。”漆汩脆生生地说,话中带着浓重的睡意与鼻音,华丽的衣裳沉甸甸得压在他的双肩上,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能撑起来似的,这境况竟有些熟悉,让一向沉默的姬焰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还有那城墙上的一眼。 他记得铜镜划破掌心的痛觉。 我难道真的想要杀掉他的表弟吗?在表弟死而复生的时候? ——姬焰想,可是他也弄不明白,长久以来他变得越来越不是他,他心头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巫官的话变成了救命稻草,变成了必须为之的必经之路,他几乎别无选择。 也许真的是他糊涂了罢! 可事已至此,不可回转。 少顷,他的表弟轻手轻脚地独自走进昏沉的大殿里来,然后停在姬焰的床边。 漆汩看了一眼,大骇,同时又有无穷无尽的悲哀漫上心头。 “陛下。”漆汩先说,继而又叹息着换了个称呼,“表哥,我回来了。” 姬焰的呼吸像拉风箱一样时大时小、时有时无,毫无规律,嘈杂得像菜市一般,他仿佛费劲了身体里残存的力气才能扭过头,在虚无中盯着漆汩模糊的影子。 漆汩袍,慢而细致地行大礼,额头触地,他道:“漆汩拜见天子陛下。”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多么熟悉的字眼,漆汩曾经也在父亲的座边这样说。 漆汩站起来,道:“我们年幼的时候,我曾说,表哥若是即位,一定要受我大,如今算是全了从前的承诺。” “我……”姬焰嘶哑着说。 漆汩听不清,只好又上前一步,俯身,才听见姬焰眼神失焦地在说:“……我……对不住你……” “都过去了。”漆汩说,又道,“陛下听见北蛮子铁蹄的声音了吗?” “听、听见了。”姬焰说,甚至想牵起一个苦涩的笑容,但是失败了,“大势已去啊。” 漆汩垂手听着。 “如果、如果我不死。”姬焰急促地吸着气,“那么棋局压根就没有开始……我知道的,我必、必须死,我只是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你、你们不、不要陪我。”姬焰却答非所问,“我、我只想……一……一个人。” 长鱼午从外面进来,恰好只听到了这最后一句,就像一记重击,他怆然泪下,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跌坐在了冰冷的大柱边,泪流满面。 姬焰重新昏睡过去了,漆汩只好出来,安慰地按了按长鱼午颤抖的肩膀,走进阳光里。 褚飞还等在外面,靳樨正在问兵力部署的事情,褚飞道:“齐、应二国加在一起派来的人,还没有三千,我们自己能用的只有最后一点禁军,也不过几百而已。” 褚飞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必败”的颓丧感。 “没事。”褚飞望向天空,苦涩中带着一丝无所谓道,“我们姓褚的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死也死在这里,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靳樨道:“齐、应派过来的是谁?” “连乔、罗蒙。” “倒是熟人。”漆汩道,便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靳樨身侧。 忽然,一名禁军小跑着到褚飞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褚飞皱眉听毕,对靳樨、漆汩摊手道:“倒是来了个难兄难弟。” 漆汩和靳樨交换了个眼神,漆汩:“谁?” “之前易国的薛音。”褚飞说完才记起易国和眼前这位“汩殿下”的恩恩怨怨,不免一顿,又见漆汩神色自若,似乎没什么干系,才放心地继续说了下去,“薛将军带着两千易国残兵南下,就在城外,请求开门——这是放还是不放?” 风险毫无疑问也是有的,若是薛音已经投敌,又或是残兵之中有间谍。 漆汩还没说话,长鱼午了情绪走出来,虽然眼睛还红红的,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但已经体面了不少,他苦笑道:“放吧!还能更差吗?不过是早晚的差别。” 靳樨道:“薛音将军我识得,腰杆子硬,不是随随便便低头的人。” 话外之音是:可以冒险。 得了两人首肯,褚飞便一狠心,道:“好!” 说罢,褚飞正要离开,又被漆汩叫住,漆汩道:“烦你请连将军、罗将军一同来。不管多少,总之好歹有些人,帮得一点是一点。” 褚飞也一同应下,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长鱼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硬邦邦地道:“二位知道,无论如何挣扎,也不会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了。” “我知道。”漆汩转身,却道,“可是人不能白白的死。” 长鱼午默然,又听漆汩道:“方才表哥的话,您也听到了,若有机会,还是……” 长鱼午甚至与姬焰没有正式成婚。 姬焰的意思,确实是想让长鱼午平平安安地离开——他是被无辜地卷进这场风雨里来的, 长鱼午却打断了漆汩,凄怆地笑了笑:“我……” “我不会走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下是真写晕了……明天(周四)上播报,烦请宝子们支持支持呜呜呜
第149章 蚍蜉撼树 薛音出现诸人面前的时候,显得狼狈非常,已经完全不是之前漆汩俩人印象中的薛音了,连乔、罗蒙都不太敢认,许久之后,才听到连乔不确定的嗓音响起: “薛将军?” 进殿前薛音已经重新梳过头,正过衣冠,但疲惫还是从她的眉宇间跑出来,掩藏不住,无法遮蔽,漆汩闻到药味,紧接着还有药味都没能盖住的血腥味。 “连兄,别来无恙。”薛音苦笑着说,又与诸人见礼,然后她看见靳樨、漆汩,霎时一愣,漆汩笑了笑,薛音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多停留了几瞬,才转向长鱼午,长鱼午身后的晋兰朝她行礼,薛音倒是毫不意外没有见到姬焰,行了个礼,“午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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