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安礼要散酒气,雪沛纯粹睡不着,竟绕着猎场的围栏走了好一会儿,冬夜深重,遥远的山是渴眠人的眼,天地都歇息了,极零星的,才能听见几声野兽的嚎叫。 他们却一点也不困。 聊了很多,先是冬笋和葡萄酒,然后是王大海家的那几株桃树,又说了很多没什么用的,特别琐碎的小故事,萧安礼还问了句,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那会儿俩人已经在檐下坐着了,有些累了,歇会儿脚,宫人烫了黄酒来,也拿了些点心,萧安礼喝,雪沛抱着炉子暖手,同时往嘴里塞吃食。 他鼓起脸颊,说话就慢下来。 雪沛这个名字,是一个年龄很大的老道士起的。 也是第一个知道他精怪身份的人。 “夏虫不可语冰,”道士看着他,胡须和眉毛都是白的,“小虫儿,你能活到冬天吗?” “能,”雪沛回答,“我能活很久。” “那你要做什么,为何修炼?” 雪沛想了想:“我不知道呀。” 老道士笑起来了,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好,好!” 他在纸上,写下了雪沛两个字。 具体的含义雪沛问了,可老道士不肯给他讲,还拿毛笔敲他脑袋,说朽木不可雕也,气得雪沛扭头就跑,觉得讨厌极了。 如今他看到满眼的洁白,才惊叹雪的美丽。 能亲眼见到冬天,实在太过幸运。 讲完了,也不知道萧安礼听懂了没,宫人都悄无声息退去了,周围静悄悄的,檐下挂着圆灯笼,里面的烛火正簇簇地跳着,雪沛偏脸去看,萧安礼靠在椅子上,似是已经睡着了。 雪沛给手炉放下了。 萧安礼垂着睫毛,呼吸均匀清浅,从容平静,但是眉眼仍旧浓墨锋利,斜斜地向上挑出个睥睨的弧度,让人忍不住地想,薄薄的眼皮儿下,是怎样暗藏杀机的眼波流转。 手里还端着黄酒呢,一点也没洒。 雪沛喜欢漂亮的东西,就趁这个机会,盯着人家的脸看,喝醉了酒的陛下耳尖有点红,雪沛突然好奇,黄酒有这样好喝吗,值得今夜喝这么多? 他凑近过去,悄悄闻了下。 一股儿酒味。 萧安礼的手很稳,修长的指尖扶在碗边,离炉子近,酒没凉透,雪沛摸了下,还温着。 他就借着萧安礼的手,抿了一口。 好辣! 醇厚而辛辣的酒火舌子似的,燎过他的喉咙,一路烧进肚子里,雪沛皱着眉哈气,想找颗橘子吃,清清口,但不知是萧安礼提前吩咐过,屏退了伺候的宫人,还是大家都去睡下了,这会儿旁边空无一人,好是安静,柔和的烛光下,只能看见远处的禁卫军。 但旋即,另一种芳香的后劲儿起来了,雪沛瞧萧安礼一时半刻不会醒来,这酒凉了也是浪费,与其泼到地上,不如给自己吃,于是小心地给碗接过,又尝了一大口。 慢慢的,居然给整碗都喝完了。 萧安礼一直没醒。 雪沛两眼有些发直,愣愣地看了会儿远处的山,他肚子里热乎乎的,皮肤也出了汗,但手心却是凉的,还有些燥。 “陛下?” 他喊了几声,萧安礼睡意昏沉,纹丝不动。 这该怎么办才好,雪沛站起来,想叫人,可刚离开凳子,膝盖一软,重新坐回去了。 他果然不会喝酒! 还好脑袋不痛,就是懵,心口儿发热,雪沛摇摇晃晃的,重新站了起来,睡眼惺忪的模样。 “陛下,我困了。” 他伏在萧安礼的膝盖上,稍微打了个盹,就慢慢往上爬:“不过,我没有醉。” 陛下斜靠在藤椅内,身上的银狐斗篷没解,柔顺地垂在金线滚边的厚重褥子上,雪沛挤着人家坐了,把酡红的脸颊挨在萧安礼的胸口处,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他背后是朱红高门的宫殿,前面是雪夜的寂静,北风慢慢停下呼啸,摇曳的烛光映着灯笼,拉出的影子也有些微晃。 雪沛睡得熟了。 过了会儿,萧安礼无声地睁开双眼,扯起斗篷,给雪沛完整地裹住了。 往怀里按了按。 - 这场雪下的巧,两人居然慢慢地熟了,连晚饭都要在一起吃。 陛下似乎一点也不急着回去,除了看将士们操练之外,还有心情教雪沛骑射。 雪沛不敢上马,说不要。 萧安礼很大声地笑话他。 没关系,雪沛才不在乎呢。 他给自己穿得厚厚的,又是只露出一双眼睛,躲在窗户后面看,若是陛下射中了野鹿或者大雁,他就欢快地鼓起掌来。 骏马喷着响鼻,在地上来回踏着蹄子。 萧安礼拽着缰绳过来:“真的不学?” 雪沛摇头。 萧安礼就一夹马腹,转身走了。 其实还是有点憧憬的,但是那马实在太大了,雪沛原形是一只很小的萤火虫,对于庞大体型兽类的会本能畏惧,再加上他胆子也不算大,所以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屋里,吃东西,喝热茶,看陛下和将士们骑马。 伴随着阵阵鼓声,满眼肃杀。 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的,没人再提山顶落石的事,雪沛学会了下棋,吃完饭后,总要和萧安礼来上几局,刚开始他老输,输着输着,就开始赢。 雪沛很高兴。 知道萧安礼在让他,他不恼,不觉得没面子。 偶尔房梁上会突然出现个人影,雪沛认得,那个叫丁佳,原来是萧安礼的暗卫,就是人有点滑头,会趁着陛下没注意,偷偷地冲雪沛做鬼脸。 下完棋,萧安礼可能会喝点酒暖身子,每日的酒都不重样,葡萄酒,竹叶青,还有将士们最爱的烧刀子,萧安礼拿去给雪沛闻,呛得雪沛鼻子都皱起来了。 萧安礼就大笑着离开。 一直过了五六天的功夫,雪沛听烧火的宦官说,明日放晴,差不多就可以走了。 “都快到小年了,怎么能不回宫呢?” 晚上下棋的时候,雪沛就老在想这件事。 “陛下,”他落了一粒棋子:“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萧安礼垂着睫毛:“怎么,不想在行宫待了?” ——皇帝就这样的臭脾气。 永远不会好好说话似的,这种时候,直接回答就好了呀,他偏偏要反问一句,把话题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也不是针对雪沛,对雪沛有意见,只是萧安礼习惯了。 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还好雪沛好脾气,认真回答:“在这里待着很开心,但是我答应过王大海,说要去家里吃腊肉。” 萧安礼拈着棋:“怎么,王大海是你什么人?” 粗粗笨笨的,往那一站话都不会说,他瞧着不大顺眼。 还故意说雪沛死了,欺君罔上! “是我的朋友呀,”雪沛有些不解,“我答应过他的。” 萧安礼:“哦。” 这局棋下得不太是滋味,两边都心不在焉的样子,没多久,萧安礼就把棋子一摞:“不下了。” 雪沛问:“要睡了吗?” 萧安礼定睛打量着他,屋里,雪沛穿得就没那样厚,斗篷脱了,干干净净地露出一张脸来,眸子很亮,清凌凌地看着他,睫毛有点绒绒的感觉,极其浓密的样子。 “朕得去喂马,”萧安礼答非所问,“丁佳偷懒,马都快饿死了。” 雪沛一激灵:“那怎么行呢?” 萧安礼也点头:“对啊,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么冷的天,雪沛一想到骏马还得饿肚子就受不了,连忙催促陛下:“那你赶紧去喂马呀!” 萧安礼顿了顿,还没起身呢,就被雪沛轻轻推了一把。 雪沛赶他:“去呀。” 萧安礼站了起来:“那你呢?” “我?” 雪沛愣了下,直气壮:“我要睡觉啊。” 这大晚上的。 萧安礼却像是被气到了似的,闭了闭眼,随即不由分说地扯起雪沛的手腕:“你跟朕一块儿去。” 雪沛往后躲:“不了不了。” 外头好冷呢! 可萧安礼已经抓过斗篷扔来,凶巴巴的:“穿上!” 好吧。 一路上,雪沛都在嘟嘟囔囔。 他刚开始想,这皇帝过得是什么样的苦日子,大晚上的还得出来喂马,实在可怜,可被冷风兜头一吹,雪沛清醒了,觉得稍微有些明白过来—— 萧安礼在诈他! 喂马这种事,还需要陛下亲自去做? 丁佳不是暗卫吗,为什么还需要去喂马,以及若是真的忘了,随便吩咐下去不就得了,干嘛要给自个儿也拉上。 还好这会儿没下雪,夜色明亮,一道清浅的银河横亘空中,满是冷冽的味道。 雪沛不高兴,就故意耍心机,走在萧安礼身后,让对方给自己挡风。 禁卫军正在巡逻,萧安礼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也没讲话,带着雪沛到了马场,那匹枣红色的骏马早早就看见萧安礼了,甩着鬃毛打响鼻,很兴奋的样子。 雪沛缩在斗篷里,呼出的都是白气:“不是有粮草吗?” 萧安礼没回答,看守马厩的士卒已经牵着马出来了,恭敬地就跪下行礼。 “吁——” 一声哨唿,骏马挣脱了缰绳,奋力朝他们冲来,像是道燃烧的火焰。 萧安礼翻身上马,很利落的样子,绕着外场跑了一圈,地上的积雪全部扫除了,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雪沛在原地站着,下巴又往毛领里缩了缩,而就在这个电光火石的刹那,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揽住他的腰,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雪沛已经被萧安礼长臂一揽,按在马背上。 “……唔!” 萧安礼在后面抱着他,笑道:“别动!” 骏马还在奔跑,雪沛头一遭骑马,吓坏了,萧安礼的胳膊从他胁下伸出,紧紧地扯着缰绳,颠簸得厉害,雪沛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抓,闭着眼睛叫:“陛下!” “怎么?” 萧安礼的下巴几乎搁在他的肩上,呼出的气流擦过耳畔:“害怕了,你还有怕的时候?” 雪沛本能地往下伏身体:“嗯!” “不用怕,”萧安礼放慢了速度,“马又不咬人,最多给你摔下去,只要就地朝外打滚,不被踩中就行。” 说话间,已经往外跑出好一段的距离,雪沛的心还砰砰地跳着,白毛风劈头盖脸地刮,但由于纵马驰骋,居然有种冲破寒风的豪迈感。 “你摔过吗?” 稍微习惯了下颠簸,雪沛偏过脸:“陛下有没有被马摔过?” 萧安礼的呼吸有点烫:“什么,没听见。” “我说,”雪沛抬高音量,“陛下摔过吗?” 他认为萧安礼这样高大,肩膀又宽,手掌上也满是茧子,应该不会狼狈地滚下马背,还要小心不被马蹄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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