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他渐渐接受了这一事实,心中好些话对他说,又怕扰了仙尊清净,就只身一人前来。 推开铜门,眼前刹那间黑了下来,只觉模模糊糊有无数烛光在跳动,裴展深吸一口气,反手阖上门,站在一圈烛光中央。 这祠观内冰冷刺骨,空气里弥漫着香灰的气味,裴展伸出手,摸到一具冰冷的棺椁,心中一颤,怔在原地。 他嘴唇微微颤动,眸光转深,用指腹轻轻抚在棺椁的表面上,喃喃道:“我应该早些来看您的。” 裴展用力瞪大双眼,睫羽飞快眨动,从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心中复杂的愁绪在翻涌,一时间说不出话,就在心中默默说给仙尊听。 想来,他能听见。 裴展默道:“仙尊,我现在很好,你不要记挂我,只是,我有时候很想你……” 可是,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留在世上的人只能接受,勇敢的走后面的路。 裴展在棺椁前站了许久,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窸窣声。 “谁?” 声音在祠观内回荡,裴展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下意识攥紧飞鸿踏雪,微微侧身,有些戒备道:“出来。” 沉默片刻,一声轻笑,带着些沧桑和沉重,像年久的古铜锻造的钟声。 毫不掩饰的,声音渐渐逼近,站在裴展面前。 无奈裴展看不到,只能瞧见一个身影挡住几簇晃动的烛光,他有些诧异:“谁?在这里何事?” “别急,等会我让你亲眼看见。” 这声音? 裴展眸子一凛,眼神瞬间涣散,有些迟疑的伸手摸了摸脸,微微发烫的脸颊感受到指尖的凉意,确信自己还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身体发僵,片刻后恐惧袭来,一阵颤栗,伸手去摸对面人的脸颊。 那人也不躲,就站在离裴展一步远的地方,任他摸索着自己脸庞的形状。 是面具的形状。 裴展眼神沉寂下来,想到凌云会与自己交手的面具男子,还有铜镜里吴虞乐师遇到之人以及偷出青玉散之人…… 裴展的指尖摸着面具的边缘,不敢揭下,高度敏感的神经逐渐变成木讷,他实在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这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只要揭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明了了,裴展清清楚楚记得他的面容。 只要揭下来。 那人抓住裴展的手腕,一把将他拉过来,从他耳边道:“我让你亲眼看见。” 说着,一颗丸药被送进口中。 这药,算得上立竿见影,只片刻功夫,裴展便觉得眼前的光影变得清晰,烛光的形状完全暴露出来,还有棺椁的形状,棺面的云纹…… 越是清晰,心中越是恐惧,裴展紧紧闭上眼睛。 攥着自己手腕的人重重按住裴展的肩。 “睁开眼,看啊!” 裴展微微睁开眼,先是垂眸看向地板,目光一点点上移,沿着对方的身躯轮廓,直到脖颈,他停顿了片刻。 目光颤动了一下,接着上移,心里的波浪漾到最高处,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吞噬掉。 屏住呼吸,裴展用僵直的手指掀开对面男子的面具。 “啪嗒”一声,面具落地,裴展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面之人的面容。 是慈石仙尊。 裴展迟疑片刻,缓缓收回了手,两只手攥在一起,抵在胸前,越抓越紧,手指交叉在一起,在心口处游移。 有点想笑,他用目光死死盯着他的脸庞,半天,挤出一句:“什么意思啊?” 说完,垂眸,一滴热泪。 对啊,什么意思啊,好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慈石也不作声,嘴唇微张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裴展抬眸,泪水模糊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了。 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最好,裴展只觉心里的波浪已经将自己拍碎了,狠狠按进土里辗磨。 “仙尊?” 好生疏,许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裴展直愣愣的望着他,看他的表情从烦躁变得内疚,从森冷变得狐疑。 “傻孩子。” 裴展一边注视着对方,一边盈盈浅笑:“你也想要我的血,对吗?” 想不到裴展就这样开门见山的说了,慈石也侧目一笑,笑声格外刺耳,半天,才眼中含泪,点点头。 裴展眉毛一挑,摊开手心,对慈石道:“你看,你想要就跟我说啊,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慈石看了一眼裴展手心上一直延伸到手臂上的疤痕,想起来那晚假死,裴展用飞鸿踏雪一遍遍在自己身上取血的画面,不觉停下笑容。 他摇摇头:“不是为我。” 裴展心里的堤坝彻底被冲翻,心里难受,又觉得好笑,敛眉对慈石道:“那你也大可告诉我啊。”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要杀了你吗?”慈石眼里的泪花映着摇曳的烛光,在眼里打转。 裴展推开慈石道:“好,我明白了。” 说完,煞红了眼,握紧飞鸿踏雪,整个人在颤抖。 “你的剑是我教的。”慈石双眼怒睁,抽出问天剑。 从没想到,两个人会刀剑相向,裴展阖上眼睛,半天,才问:“你给我的簪子,上面的毒。 “是我下的。” “好。”裴展笑意盈盈的点点头,真的同屈同尘所说那样,毒草就养在院中。 抽剑前,裴展问道:“为什么要偷青玉散,还有,铜镜里到底掩盖了什么?” 慈石道:“你马上会明白。” 他从腰间取出一面铜镜,跟裴展手中的那一面本是一体,上面的纹样能合上来。 裴展手中那面,是吴虞乐师所赠,而慈石手里那面,又从何而来,便问道:“青灯阁秘宝,你怎会有?” 慈石并不言语,而是将铜镜抛给裴展,瞬间蓝光四溢,升空变大,浮现出画面。 是青灯阁覆灭那晚的景象,天降异象,红光弥漫天空,四地燃起巨火,大军紧逼城门,带头的就是慈石,那时候,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样子。 他一路高歌猛进,身后是浩浩荡荡一行人,火攻屠城,一时间血流成河,屠杀皇族百余人。 一个戴着臂钏的男婴在啼哭,伴着四处逃窜的众人的哀嚎,被慈石冷冷的抢夺过来,与生身父母分离。 下一秒,生身父母死于刀光剑影之下,慈石用尖利的声音喊道:“阁主已死,尔等追随我可免于一死。” 大殿上的众人侧目,看见已然倒下的阁主,沉默片刻,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者大半,剩下的亦义勇赴死,一时间,恢复寂静,大殿上的血汇成河,一齐涌下高耸的台阶。 慈石带着众人,踩着鲜血,离开大殿,于长街尽头高呼:“阁主已死!” 瞬间青灯俱灭,整个天地蒙上灰暗,百姓高呼振臂,上前反抗,但怎么说,也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哪里斗得过刀光剑影。 一把火,全烧了,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 走出青灯阁的,只有疲惫不堪的军队和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 第二天,青灯阁一夜覆灭的消息瞬间传开,须辞台上多了个“父母遗弃”的孩子。 裴展看着一帧帧混杂着血与肉的画面,听着一声声震人心魄的哭喊声,牙齿咬着嘴唇,咬出了血。 原来自己,不是被人所弃的孩子,而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孩子。 裴展涨红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慈石,原来,自己的父母是死于他之手,自己跟仇人,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二十年。 甚至对方还编造出谎言,让须辞台其他弟子远离自己,连他自己都信了,自己是一个灾星。 裴展拭去泪水,想到已逝的吴虞乐师,才明白,他为何舍命相救。还有慈石偷出青玉散,不过是为了炸毁宋在水石墓上的壁画。 那壁画,画的就是青灯阁破灭和自己身世之谜。 想不到,从中作梗的人,竟然一直在自己的身边,而他的计谋这样久远,久到策划到自己刚刚出世的时候。 裴展笑道:“你真是煞费苦心,做戏做了二十多年。” 慈石道:“对啊,二十年真快。”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飞鸿踏雪利剑出刃,宛若游龙,从慈石身旁绕转一周,不偏不倚的插进肩上,周遭地板上生出一道冰墙,喷溅的血水喷涌而出,落在冰面上瞬间结了痂。 慈石本想出刃相挡,却不想裴展这样突飞猛进,自己全然无法抵挡,不觉愣住一秒,点点头,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果然,青灯阁风水宝地最出天赋异禀之人。” 这话深深刺痛着裴展,这上天所赐的天元血,竟然给青灯阁带来覆灭之灾,心中一片沉痛,默念道:“青灯阁众生,今日我就要报仇雪恨!” 一瞬间,祠观内的烛光熄灭,祠门大开,万千冰雪席卷而来,化作飞鸿踏雪的双翼,插进慈石的胸膛,血水四溅,汩汩流出,一下又一下。 令裴展没想到的是,飞鸿踏雪是青灯阁秘宝,他是青灯阁阁主之子,是未来的掌门人,飞鸿踏雪无法杀死体内含天元血之人。 而慈石在假死的那晚,裴展给他灌了大量天元血,导致飞鸿踏雪只能伤他,而不能杀死他。 原来,他连这一层都算到了,裴展冷笑一声,觉得慈石愈发可怖了,他是算准了,自己会舍命相救,真是讽刺又可笑。 既然飞鸿踏雪杀不死他,那就先废了他,飞鸿踏雪不曾停下,一刀又一刀的来回刺向慈石,裴展倒是要看看,这血会不会流尽。 就在这时,只觉背后一凉,一股痛意袭来,裴展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怒意冲昏了头,让人钻了空子。 侧目一看,是喻平生。 裴展收回飞鸿踏雪,喻平生乘风一跃,来到慈石的身边,将血肉模糊的慈石抱在怀中,神色复杂,瞳孔幽深颤栗,低声轻唤:“兄长。” 慈石强忍住痛意,脸上浮现一丝久违的笑容,目光和熙,眸子如秋月,裴展一阵恍惚,这样的神色,许久未曾见到,片刻过后又觉得恶心。 慈石伸出手,捋了捋喻平生些许杂乱的发丝,回应他:“哎。” 喻平生少有的露出一分疼惜,攥紧慈石的手,抬眸望向裴展,阴森冷漠中带着一分期许,他缓缓道:“就是今晚,我便能还魂,与兄长团聚。” “你是慈中?” 裴展想起幼时在仙尊身边,常常听他提起有一位逝去的弟弟,没曾想今日以这种方式相见。 “你们两个都该死。” 突然,背后伤及之处痛意大增,不觉腿下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原来先前慈中以喻平生之名接近自己,就为了全然唤醒天元血,而刚才那一剑,专门应对天元血。 裴展只觉浑身发冷,背后的血不断流出,心中脾脏绞痛,一时间吐出口鲜血,左手撑着飞鸿踏雪半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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