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骤然听到夜泽念出自己表字来由,难免诧异:“……是。” 卫母怀他之时恰逢卫父南下征税,因挂念妻儿日日传信关切,卫母隔三差五才回复一封,还揶揄道“君思甚重,何不早归”,卫父心有委屈,回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因夫妻情意,孩子尚未出世便被唤作“子衿”,定为表字,甚至卫风这个名,也是契合着取的。 夜泽没念过私塾,读的书也少,听到这里便问:“《诗经》里子衿这篇,篇名是《卫风》?” 卫风道:“是《郑风》。” “那你怎么不叫郑风?”夜泽问完,见卫风欲言又止,猛地反应过来,“哦,对了,你姓卫。” 卫风轻轻嗯了一声。 一时无话,晚风携稻香,隐约传来蝉鸣蛙叫。 夜泽擦干上身,看了眼圆月,沉声道:“我要外出一趟。” 卫风愣住,本能问道:“去哪里?” “来圣山。那有狼妖出没,死了百十个过路人,岭南首富的独子也被吃了,悬赏黄金千两要狼妖性命。我揭了榜,快到十五月圆,那畜生一定会出来。”夜泽回答。 子不语怪力乱神。在遇到夜泽之前,卫风从不信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但如今他只是听到就已经开始担忧起夜泽的安危来。 “……太危险了。”卫风羞于启齿,声细如蚊呐,“虽然你买我欠了许多债,但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还……” 夜泽打断他:“我等不及,还债这事越快越好。” 径直回堂屋换了衣裳,夜泽拿着地漾剑出来,见卫风还是呆站在井边,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小妖而已,何必吓成这样。” 卫风知对方有所曲解,却又难以辩驳,只道:“你现在就要走?” 夜泽点头,戴上黑面具,突然朝卫风道:“不会耽搁太久,七日之内就回。” 说罢身化轻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卫风怔怔看着夜泽离开的方向,毫无意识抱紧了怀里那人换下来的衣物,直到夜风吹来撩起颊边碎发,卫风才闭上眼,幽幽叹息随风而逝。 ………… 同住二十余日,卫风早已习惯夜泽存在,而今对方骤然消失,一时间倒让他生出无所适从之感。 好在夜泽临行前说最迟七日便归,卫风是数着日子过的,第七日他起了大早,先将堂屋里的被褥拿出来晾晒,又到集市上买了些鱼肉熟食回来——他的厨艺尚浅,实在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又不愿亏待奔波久归的夜泽,这才忍痛花出二两白银。 从辰时起,卫风便在家中等着了,一听到院外有动静他就放下手里的活儿出去看看,奈何几次都只是路过的邻居。 等到日暮西山,余晖尚在,卫风早早点亮了灯笼挂在院门前,虽知夜泽不至于忘却家门,但稳妥些总是好的。 他搬来矮凳坐在灯笼下,摇着蒲扇眺望远方,隐约听闻马蹄踏踏,伴着车轮声由远及近。 一个马夫驾着双乘马车缓缓驶来,卫风只当对方是路过,不想那马夫打量他一眼,竟长吁一声勒紧缰绳,将马车停在了门口。 卫风停了摇扇的手,见马夫朝里低语几句,而后车帘拉开,从里头钻出个十三四岁、丫鬟打扮的少女。 小丫鬟毫不避讳地瞪着他,把卫风瞪得不安站起,她才跳下马车,转身再度掀帘,接住里头伸出的一只柔夷玉手。 一位身着花萝绿裙、头戴素纱帷帽的姑娘款款下车,身量纤纤,行如扶柳风,翩若出岫云。 帷帽遮面不盖头,对方梳着飞天髻,腰间挂着彰显皇亲国戚身份的描金玉牌,俨然是尚未出阁的高门贵女。她下了马车后便站在那里,视线分明黏在卫风身上。 ……电光火石间,卫风眼皮猛跳,猜出来人身份,立刻转身想要关门。 “卫公子,”对方泫然欲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请留步。” 卫风僵在原地,扶着门的手猛然收紧,几乎捏碎木板。 “……我、我是曦华。”女子颤声道。 曦华郡主,贤王嫡女,也是他许过亲事、下过聘礼的未婚之妻。 约一年多前卫风随太子参加宫宴,席间不胜酒力,独坐楼亭躲清闲时,撞见了姗姗来迟的容贵妃娘娘。彼时诚惶诚恐,事后才知当时随行凤驾的人里,就有名动京城的曦华郡主。 自那日起,贤亲王对他格外关照,待到殿试结束,卫父便说贤亲王有意招他为婿,问卫风的意思。 这显然是一桩高攀的亲事,毕竟卫父庶子出身,六品京官已到了头;卫风虚任太子伴读,仍是白身。而贤亲王乃今上同胞兄弟,从龙有功又落下残疾,于皇位毫无威胁,故而深受器重、权倾朝野,曦华郡主乃是贤亲王掌上明珠,生得如花似玉,又善琴棋书画,奈何眼高于顶,求亲的王公贵族踏破门槛均被回绝。 京中流言甚嚣尘上,却不想绣球砸到了自己头上。 卫父卫母将此视为天大好事,卫风却料到自己应该是金榜题名了,否则断不能入贤亲王慧眼。 婚姻之事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风表示静听安排。放榜后果然高中状元,今上随即赐婚曦华郡主,卫父倾其所有,往贤王府送去聘礼,被悉数收下。 金榜题名,御赐良缘。那两个月里卫风自是风光无限,奈何世间物极必反,他的大伯安远侯谋逆案发,卫氏一族尽皆下狱,他也未能幸免。 一夜之间,状元郎成了阶下囚。 贤王府连夜退回聘礼,卫风在狱中咬破指头写下退婚血书。 木未成舟,他自是不愿连累郡主。 本以为缘尽于心死之日,不想还有再会之时。
第7章 戏弄 卫风没回头,听到曦华郡主再度开口。 “我、我从太子哥哥府里打听到你的下落,借着宝乘寺地藏法会,寻了机会来、来看看你。”曦华说着,几近哽咽,“你如今,过得好不好……” 女儿柔肠,情真意切。 卫风深深闭眼,平复心绪后慢慢转过身。 曦华郡主已掀了帷帽,双目微湿,握巾拭泪。 卫风看到与传闻一般的花容月貌,垂首作了一揖:“世无不可越之山,人无不可涉之苦。有劳郡主挂念,在下一切安好。夜路难行,还请郡主早回。” 曦华郡主轻咬朱唇,朦胧泪眼看向卫风,恍惚对方还是当年垂丝海棠下初见模样,只是饱经磋磨、萎靡瘦弱,亦不复状元游街时的意气风发。 ——那日金明池上路,争看绿衣郎时她也偷出王府,挤进人潮只为悄悄看一眼她亲自挑中的如意郎君。 怎奈世事如棋局,人生如戏梦。 曦华郡主哭湿绢帕,方想起此行目的。她从丫鬟手里接过木匣,打开递到卫风跟前。 那里头是厚厚一叠银票。 “这是我攒的一些体己……”其实她还变卖了许多首饰,只恐增添卫风心中负担,隐瞒不提,柔声道,“有七千四百两银子,你拿着用罢。” 卫风浑身一震,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曦华双眼通红,捧着给他:“拿着罢……人食五谷烟火气,钱财用物皆所需。你如今飘零在外,一介书生,又是——又是这样境遇,若无银钱傍身,你往后怎么讨生计呢?” 字字恳切,像刀子一下接一下捅在卫风心上,把他千疮百孔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在淌出的血泊里,倒映出他早已无望的顺遂人生。 “……谢郡主……垂怜。”卫风声音沙哑,“某虽无能,尚可耕种谋生,请郡主勿虑。” 曦华郡主一怔,慌忙解释:“我并无施舍之意,只是——” “郡主,”卫风喉头滚动,再度作揖,“卫风是福薄之人,命该如此。承蒙郡主……奈何……” 他闭了闭眼:“请回吧。” 曦华郡主面色凄楚,再上前一步,似要强行将那一匣银票塞到卫风手中。 卫风当即退后避开,直直看向她眼底:“郡主,我已身败名裂,但请郡主看在曾经……为我留一丝体面。卫风感激不尽。” 曦华郡主收紧纤纤玉指,抱匣凝望卫风良久,默然淌下清泪。她将钱匣交与丫鬟,而后放下帷纱略一福身,在丫鬟的搀扶下回到马车,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马夫挥策缰绳,驾着马车向落日余晖处驶去。 马蹄声消失不见,卫风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扶着门站立不稳,瘫在矮凳上。 先是太子,再是郡主。 一个让他回忆起鲜衣怒马的辉煌往昔,一个令他看到不可触及的美满余生。 卫风苦笑,再怎么告诫自己随遇而安,但回忆与假想齐齐袭来,他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暗自感叹造化捉弄。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缓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院里小母鸡仿佛受惊的扑腾声。 卫风回过头,看到多日未见的夜泽站在鸡圈边,手里还握着水瓢。 鸡圈里湿了大片,小母鸡被淋成了落汤鸡,很是燥动地甩头挥翅,意图将羽毛上沾的水珠震落。 夜泽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卫风,随手将水瓢丢回桶里。 陡然看见牵念一整天的人,卫风没能立时反应过来,他愣愣看着夜泽在石桌前坐定,见桌上摆着自己温在锅炉里的汤菜,这才回过神。 “……恩公。”卫风忙起身,收拾情绪后挂上淡淡笑意,“几时回来的,我竟没看见。” 他取下灯笼,掩上门,直到在夜泽身侧坐下,才听到那人淡漠语气:“见你忙着叙旧,翻墙进来的。” 卫风心里一紧,面上顿时显出几分慌乱来,垂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收拢,生出几分做了坏事被抓包的畏怯不安,抿着唇不做声。 他偷偷瞟了眼夜泽,后者将另一副碗箸摆在他面前,自顾自吃了起来。 卫风尚在担忧,犹犹豫豫端起碗,却没动箸。 夜泽吃得风卷残云,已经丢下碗箸,似乎要走。 “……恩公。”卫风叫住他,等对方看过来时,他又不敢直视地低垂着头,“方才那位姑娘……是曦华郡主,虽然……今日却也是头一次见。” 含糊讲了几句,卫风惴惴不安地抬眼,撞进夜泽幽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你很怕我?”夜泽突然出声。 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打得卫风措手不及。 他斟酌开口:“恩公宽厚,子衿理应敬重。” 夜泽重复了遍“宽厚”二字,发出声短促冷笑。 ……不过几日未见,卫风总感觉这人更难以捉摸了。 夜泽想起什么,平淡道:“她倒是比那男的强不少。” 卫风反应过来这个“她”和“那男的”分别指谁后,面露哂色。 前尘往事已成过眼云烟,他不愿劳心伤神多作纠缠,主动带过话头,问起那狼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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