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对不起你。” 姜陟的呼吸都快要停滞,眼前无数画面翻涌,那些久远记忆在此刻骤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间老旧的房子,想起了衣柜角落里藏着的行李箱,想起了五岁生日时吃的蛋糕,想起了窗外枝头上那些终究会落下的花。 然而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他的母亲,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没有人会想到,那是他们母子二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自认为有愧于她,便不在乎自己的安危,想求一个解脱。却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把他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那些想法,此刻再看,都像是对她的亵渎。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火,烧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忍不住地发疼。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他因为无意识地用力而发白的指节。 他下意识地偏头去看,林微明的脸在一片虚影中显得飘忽又模糊,但他还是看清了他的眼睛,温柔的漂亮的眼睛。 像是沉沉夜色里的一轮月,一轮只照在他身上的月。 他伸手过来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什么世间难寻的珍宝。 “别哭。”他说。 “别哭。”
第94章 姜陟曾经做过一个梦。 一个因为自己的愧疚和自责而从来不敢轻易踏足的梦,甚至在褚歧专门按照他的潜意识建造的幻境里都不曾出现。 因为他知道,那是他无望的幻想。 只有在最放松最沉浸最香甜的酣睡中,他才得以忐忑地去窥见它的一角。 在那个梦里,在他五岁的那天夜晚,母亲离开家时,除了带着那个早早就收拾好了的行李箱,还牵起了他的手。 那夜的月光很亮,溢出的光华像是打翻了的银粉,飘飘散散地洒了满墙。 从那座老房子里出来,母亲就将他背在了背上,他便一面这样乖乖地趴着,一面伸手去拨弄眼前如青雾般的发丝。 母亲的头发很香,是一种他闻过千遍又念过万次的柔香,干净的,温暖的,像是用肥皂搓洗又放在太阳底下晒过的被子,还混着点林间山风的清冽气息。 那里没有姜氏,没有剑骨,没有血咒,只有母亲随口哼唱的安眠小调,和透过衣服传过来的熟悉的体温。 但这个梦永远都很短,短到连他们身后的那座老房子都还没来得及融进夜色里,他就在一片汗涔涔中猛然惊醒。 枕边似是留有几分湿意,却也同那梦境一般惶惶而不真切。 即便他就这样徒劳地想过很多回,但事实就是,姜遥青当年,是注定带不走他的。 姜岱滦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 一个从其他地方来的外姓人,想法设法地娶到了姜氏最耀眼的骊珠,却因为姜遥青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和她当年一样囿困于姜氏不正常的成长环境中,而无法实现自己彻底加入世家的愿望。 他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但除了精湛的演技之外,也只有那副虚有其表的野心罢了。 他那时能做的,只有牢牢抓住姜陟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所以,在他还没有完全现出自己的本相之前,就在送给儿子的长命锁里动了手脚。 也正是因为这,姜陟无法从他手中挣脱,彻底成了他的筹码,他最终也如愿以偿地利用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姜遥青站在一边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给摇篮里的婴儿戴上那东西的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这会成为日后所有不可挽回局势的开端。 不,真正的开端,应是那一年的初春,姜遥青在天师学院的缤纷花树下,回头多看了那个落在队伍最后的男人一眼。 大约是那日的风实在太急,满目飞扬的花瓣又迷了眼睛,即便聪明如她,也没发现那个人垂眸朝她笑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算计。 她只看见了他身上洗的发白的衣服和微微有些发红的脸颊。 善良的人总是容易被骗。 姜陟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母亲能狠心一点,如果她能薄情一些。 可这世上是注定没有“如果”的。 姜陟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温度打断。 林微明的双手虚拢在了他的耳畔,手指搭在他的后脑上,像是想帮他抚平那些繁杂的记忆。 “别再想了。”他说。 随着最后一滴泪水的滚落,他终于在一片重影中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林微明的脸色很差,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连唇色也淡得快要看不见。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原本黑色的瞳仁,此刻竟泛着一层朦胧的灰意,像是大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的颜色,带着一种敛不去的倦意。 “你的眼睛......” 姜陟下意识地开口,却见林微明有些逃避意味地眨了眨眼睛。 “没事。”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风里,可偏偏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进了姜陟的耳朵里。 “姜陟。”他捧着他的脸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姜遥青前辈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永远被困在过去。”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姜陟连那些因为被拢住耳朵而变得分明的气流声都听不见了。 他只能听见林微明的声音,沉缓得像是要把那些字都刻进他的心里。 “既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注定无法改变,那你能做的,只有——” “好好活着。” “不要像从前一样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要安稳无恙地活着,你要往前走。” “至少,是为了......” 他忽地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 “为了姜遥青前辈。” 姜陟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林微明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清醒的,也是最符合当下这个情形的。 仿佛只要他点点头,应一声“好”,便可以立即拥有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人生。 但那些血和痛哪里能这么轻易就一笔勾销。 然而林微明那双眸子里的期冀实在太亮,亮的他的心脏都忍不住抽痛。 但最后,他到底还是闭上了眼睛,狠下心拨开了覆在脸侧的那双手。 他低声说了一句: “抱歉。” 就转过身,捡起来掉在地上的燕支剑。 林微明慌张地想去拉他的手,可尚未触及,姜陟的周身就骤然荡出一圈凌厉的气流,直逼得他连连后退,再无法上前。 而站在祭台下的姬岫这时也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立即高声道: “姜陟!这件事已由天师署接手,你现在不能擅自处置他。” 他想往姜陟那边走,殷泽却忽然闪到了他的面前,手中血红色的软剑直接阻住了他的去路。 “这不关你的事。” 殷泽冷声说道,神情无比认真,或者说,是姬岫见过的最认真的一回。 危险的血气如毒蛇般缠绕在姬岫的四周,引得他手中长剑嗡嗡作响,似是按捺不住地要展露锋芒。 但他却迟迟没有催动灵力,只哑声道: “姜绥还未审判,一旦越过那条线,我......保不住你们。” 殷泽却嗤笑了一声,眼中血色翻涌: “我从来不信你们天师署那一套,我只知道,姜陟今天要为母报仇,谁也阻止不了他。” 他手中软剑在身前狠狠劈下,一道赤红色的结界就这样横亘在了他们中间,将两个人彻底隔开。 殷泽的脸在半透明的屏障之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声音却异常分明: “姬岫,我从来都不需要你的保护。” 姜陟没有再管身后的喧嚣,只是站在那里,无言地看着地上已经开始有些颤抖的姜绥。 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可以操控灵力的天师,虽能力强大,但行事向来受限,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 不可杀人。 这四个字,从他修炼的第一天起,就被他刻进了骨髓里。 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却知道,性命这种头等大事,是绝不能被个人随意操控的。 他守着这个原则守了二十多年,换来的是什么? 是自己像个畜生一般因为身体里的一块骨头而被人随意地谋算性命,是母亲为了他悄无声息地湮没在了这荒山上,连魂魄都寻不到。 他们的命轻得好像一粒尘,随随便便就这样被人拂去了。 而那些视这条原则为无物的小人,踩着别人的命,却活的比谁都风光。 真是......可笑至极。 姜绥挣扎着看着姜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忍不住叫道: “我现在虽然没办法反抗,但这一身修为还在。你想杀我,就不怕被我的护体真元反噬吗?” 姜陟笑了一声,笑声混进周身愈发震荡的真气中,听起来不太真切。 “我不在乎。”他说。 燕支剑的剑锋忽然就亮起了一道几乎要划破天幕的青芒,龙吟般的剑啸顿时响彻云霄。 “我活不活的无所谓,但你今天一定要死在这里。” 姜陟说着,便踏空而起,每一步都在虚空中踩出青色的涟漪,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身后拖出了无数道残影,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他在这一刻同时挥出了这一剑。 摧山断岳的剑势直斩姜绥,他的周身的那点灵光在锋刃下如薄纸般脆弱,眼看着那剑招就要彻底劈开他的身体,却忽然听到“铮”的一声。 一道看似纤弱的灵力突然横贯而来,毫无征兆地挡在了姜绥的身前。 那道灵力看着实在寻常,可姜陟的剑势撞上它,竟立即开始寸寸消融。青色的剑气被生生碾碎,化作漫天光点随意飘散。 叶淮初,或者说,辞秋那张分明是笑着,眼底却凝着经年不化的寒霜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姜陟的眼前。 “好久不见,江小明。” 第95章 几乎用上了全力的剑招被生生打断,姜陟身形不稳,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关,才勉强将那一口腥甜给重新咽了回去。 强行破开姜绥护体真气的反噬让他经脉里的灵力乱成了一团,在身体里四处冲撞,疼得他脸色煞白,连普通的呼吸都能带来一片针扎般的痛。 辞秋站在那里,唇边照例噙着一抹笑,目光慢条斯理地扫过姜陟的全身,最后定格在了他手中的燕支剑上。 他微微歪头,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只是眼睛里却没半点诧异的神色。 “你竟又重得了剑骨?”他说道,语气里似乎有些抱怨,“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去找什么拟元丹?” 不过旋即,又变成了一副戏谑的口吻: “能把我也给骗过去,确实厉害。” “我倒是小瞧了你。” 姜陟压下身体里翻涌的灵力,抬头看去,才发现眼前的辞秋,虽然还用着叶淮初的身体,但已和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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