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沉默半晌,低声“嗯”了一声,便闭上双眼,小声道:“舅舅,你不要走。” 王湮回他:“我不走。” 他挨陆离挨得近,便能察觉到陆离正在发抖。他刚开口准备问,下一秒,便听到了陆离哽咽的声音:“舅舅,我怕。” 王湮脚步一顿。 陆离这些年来从没和他说过一个“怕”字,和温澜分开的时候是,和妫夬分开的时候是,和他分开的时候也是。 他那会儿因为温澜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压根分不出时间来关注他和妫夬。 他又是个粗枝大条的,后面陆离没说,他也没问过。 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来,陆离那会儿,也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心头一震,因为自己这些年的疏忽,表情无比懊恼。他将陆离往上背了背,耐心地同他说话:“你怕什么?小离,告诉舅舅。” 陆离揉了揉眼睛,抽泣道:“我怕黑,我怕打雷,我怕蛇。那个屋子里有好多蛇,是她放进来的。”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王湮的表情刹那间变得无比阴鸷,沈瓴见状,伸出手慢吞吞地摸了摸他的脸。 王湮皱了皱眉,道:“做什么?” 沈瓴淡淡回他:“脸上有东西。” 王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迎上了宋禾怨毒又兴奋的目光。 “疯女人。” 王湮暗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你好像,很在意你外甥?” 陆离哭累了,便在王湮肩上沉沉睡去。王湮点了点头,道:“他是姐姐的孩子,我自然应当在意。” 沈瓴挑了挑眉,“你和你姐姐……” “表的,但也是她养我长大的。她对我那么好,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而且——” 沈瓴转头看向王湮。 “我也挺喜欢他们的。” 沈瓴嗤笑一声,“一条真龙活得那么卑微,我倒是头一次见。” 王湮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将带刺的话语咽下肚,尽量礼貌地回他:“你不懂。” 沈瓴“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回他:“我不是真龙,自然不懂。” * 回到殿中,陆离因为太过虚弱的缘故,又化作了小龙的原形。 王湮给他顺着龙背,接过沈瓴递来的药,给陆离上在了腹部和龙爪上。陆离感受到疼痛,“呜呜”叫了两声。 王湮揪揪他残缺的一半龙角,半晌后又觉得自己动作太过粗暴,改成了摸摸他的额头,“老不听话。” 沈瓴低头扫了一眼,疑惑问道:“他龙角怎地缺了一半?” “之前不同你说过吗,分魂。” 沈瓴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又要到十五了,沈瓴,你能再快一些吗?” “舅舅!” 两人转头望去。 同陆离一模一样的脸映入眼帘,沈瓴的表情在刹那间变得有些怪异。王湮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把妫夬拽过来揍了一顿,“让你好好看着他,你做什么去了!” 妫夬憋了半晌,才没好气地回他:“你怎么不问问他对我做了什么。” 王湮上下打量妫夬一眼,“他还能对你做什么,把你绑起来?” 妫夬:“……” 瞧见妫夬的反应,王湮“啊”了一声,后知后觉道:“真让我说中了啊。” “……别说了。” 妫夬叹了口气,转身坐在了桌旁。 沈瓴这才插上嘴:“再等我十天。” 王湮点点头,道:“多谢。” 妫夬闻声,转头看向了沈瓴。沈瓴的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但还是礼貌介绍着自己:“赤海,沈瓴。” 妫夬“噢”了一声,“你是那个百战百胜的将军啊?我是妫夬。” 沈瓴“嗯”了一声,垂眼道:“我早已不是将军,不必再这样称呼我。” “……好吧。” 王湮坐在床旁,道:“妫夬,你先带沈瓴去你那儿先歇着,我晚些时候再来。” “跟我来吧。” 沈瓴临走之前,转头看了一眼王湮。 他似乎收敛了暴躁的性子,正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给陆离喂着药。 那……对他,也会一直如此吗? 沈瓴失了神。 妫夬这边也用余光瞥了一眼沈瓴。 长得倒是还不错,只不过他看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大舒服。 难道……这就是舅舅之前同他说的舅妈? 不行,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舅舅。 这个沈瓴看起来不太像好人。 另一边。 陆离喝完药,迷迷糊糊地往王湮怀里钻去。小小的龙身因安全感的丧失而蜷缩着,王湮摸摸他的肚子,低声道:“不怕,舅舅在呢,睡吧。” “呜……” 微弱的龙鸣声响起,王湮动作一顿。 声音小,但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陆离…… 想他的阿娘了。 温澜那双温柔的双眼又浮现在脑海,王湮闭了闭眼,将陆离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阿姐会一直保佑我们的,小离不怕。” 陆离不知是梦见了什么,一直害怕得往王湮怀里钻。王湮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额头,“舅舅也会一直在。” “乖,睡吧。” 第十五章 天色渐明。 手臂上的鳞片隐隐约约闪着蓝光,陆离缓缓睁开双眼,双眸一片清明。 却仍泛着红。 他盯着手臂看了许久,忽地伸出手将手臂上的鳞片一片一片拔了下来。鳞片连着血肉,尽数扒下来之后,手臂那里便空了一块。 一片血红。 蓝鳞又以及其迅猛的速度开始生长,陆离闭了闭眼,捞起外衫随意披在肩上,便起身出了殿外。 蓝鳞还未消失,就证明他身上的阵法还没被王湮解除。 那他就暂时不用管阵法了。 风声渐大。 陆离将衣领口内的羽毛拿出,加快了脚步。行至半路,天色忽地变得无比晦暗。 闪电经过,只听得“轰隆隆”一声,顷刻间地动山摇。刺目的光线闪过陆离脸庞,他的神色平淡无比,本该如同天上仙,偏生眸色泛着红,便像极了地狱里的恶鬼。 雨声渐大。 他忽地笑了,顶着狂风暴雨,毫不犹豫地将羽毛插入了自己的手腕。 在这场雨的洗礼与见证下,小鸟的羽毛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他最爱的殿下的血肉。 陆离抚摸着柔软的羽毛,忽地恍了神。他低垂着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解,喃喃道: “小鸟,你痛不痛啊。” 小鸟当然不能再回答他。 可他却像是偏执到了底,在原地站着听过风声,在原地站着迎过风雨。直到大风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直到雨滴浸湿衣衫,他才终于闭了闭眼。 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得清。 他不会说话,也不懂得说话。从小到大有什么事都是自己憋在心里,无一例外。 因为他不想成为麻烦。 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重要,在舅舅那里是,在妫夬那里是,在父王那里还是。 即使在母亲那里不是,但母亲早已离去。 是与不是便也失了意义。 敏感脆弱造就了他的天生自卑与自我厌弃。他好像受了最恶毒的诅咒,不断被迫接受着痛苦的情绪。 比如——他竟然没办法接纳自己。 心脏又传来隐隐约约的痛意,脖颈上仿佛缠上了巾帕,连呼吸都带着针刺一般的疼痛。 他捂着胸口倒退了两步,手指蜷缩着,无力地攥紧了自己的衣领。 没有渴望过爱吗。 当然是渴望过的。 可是……他一点也不配啊。 不配被爱。 他想要的爱是纯粹的爱,不要有欲。 可偏偏他和妫夬之间只有欲。 欲望让人痛苦,欲望让人崩溃。 他的自我怜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病态的欲所代替,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痛苦地沉沦其中。 呼吸越来越急促,陆离跪倒在雨中,忽地伸出手捧住自己的脸,崩溃地哭了起来。 泪水溢出指缝。 欲是解痛解瘾的毒药,仿佛能让他通过自虐般的痛感来缓解心理上的痛苦。 可他没办法很坦诚地接受欲。 他想要爱。 但妫夬回馈给他的只有痛苦和愧意,他每每于夜晚辗转难眠,来来回回想的都是那几件事。来来回回想不通的,却还是那几件事。 痛,难受,烦躁。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折磨自己,可他没办法不折磨自己。 想清楚一件事太难太难了,更何况是那么多件事。 他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还很严重。 可他没有办法,他找不到解药。 在痛的时候他只能选择用欲来麻痹自己。可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在欲望消散过后,又会不断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他好纠结,但是他找不到其他的办法来发泄自己痛苦的情绪,也找不到其他方法能让自己变得开心一点。 最后只能陷死在循环里。 温热的眼泪逐渐与冰冷的雨水相融,陆离哭得几乎快失声。不止活了多久,他才松了手,仰头看向天空,哽咽道:“我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是吗?” 像是质问。 天道不做回答。 他缓缓站了起来,喃喃道:“阿娘是,妫夬是,小鸟还是。” “我被诅咒了吗?” 他的表情有些疑惑,像是极其不解,想迫切得到一个答案。 却并未有人能回应他。 “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那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为什么呢?” 脑中突然闪过无数记忆,那些旁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于他来说,却是形同镜花水月,只存在他的梦里。 不论他花再多的力气,都不触碰不到。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明明结局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却还在固执地想改变现状。 雨滴打在清瘦的肩膀上,陆离顶着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天空看,说:“你在欺负我。” 他有些委屈,又重复了一遍,说:“你在欺负我。” “还有好多人,也在欺负我。” 雨声渐大,他的语气忽地变得无比冷静,“我要让欺负过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要报仇。 要给母亲报仇,要给小鸟报仇。 要给他自己报仇。 要报仇。 脑中又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陆离捂着头,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眸中瞳色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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