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心的痛楚如潮水灌满胸腔,快要渗透骨血皮肉,漫溢而出。 “没什么。” 裴玉逼迫自己张口说话,然后起身走向书房。 背对段昀的一瞬间,他眼眶热意泛开,紧紧地咬住牙。 无论是李恕,还是薛蛮、张仲春…… 分明都是段昀的模样。
第6章 当天上午,段昀想起一件事。 按本地的风俗,成亲之后,他应该和裴玉去一趟裴家,携礼拜见岳父岳母才对。 “我差点忘了,婚后该陪你回门。昨日没回,改成后日回去,如何?” 书房角落里点着香炉,轻淡的幽香在空气中浮动。 裴玉站在靠墙的楠木书柜前,听了段昀的话,转过头看他。 “不用回。” 袅袅飘起的青烟被斜阳照透,宛如发光的薄雾环绕裴玉身周,他的脸庞、发丝都泛着月华般的微光,因此遮掩了眼底神色。 “虽有天子赐婚,但我们皆是男子,成亲本就不合礼法,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段昀双手抱臂靠着门,闻言眉骨压低,森黑的眼瞳隐在睫毛下。 “我们明媒正娶,怎么弄得像私奔一样,你当真不想回家看看?” 裴玉敛了眸,无奈道:“恐怕在我父亲眼中,跟私奔没什么区别。” “我母亲走得早,父亲三妻四妾,子嗣众多,与我感情淡薄。但他极爱声誉脸面,意图为我择亲联姻,结果被你搅了局。他不敢违抗圣旨,表面欣然接受,内心一定积怨颇深,我们回去是找气受。” 择亲…… 段昀眼神变暗,埋在心底的记忆被这两个字勾了出来。 出征岭南的时候,他日思夜念,辗转难眠,既担心裴玉遭遇不测,被人欺辱伤害;又害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如此熬到旗开得胜,返程一路快马加鞭,军营驻扎在城外,他先行赶回京城。 那时已经暮色四合,但他实在按捺不住,连一夜的时间也不想等,便悄悄潜进了裴家。 月明星稀,他飞檐走壁,纵身越过一座座亭台楼阁,悄无声息地落进红砖碧瓦的小院里。 檐下挂着灯笼,屋里点着蜡烛。 两个仆人经过庭院,却丝毫没发觉树后有抹黑影。 段昀轻步走向卧房,心里想着:等会儿裴玉要骂,随便他骂,翻来覆去,怎么骂都行。 反正他就是无耻、混账、离经叛道,就要夜里私会心上人。 卧房窗户半敞,室内昏暗寂静,空无一人。 段昀略微思索,转身往书房走去。 穿过幽暗曲折的檐廊,他到了书房外,从彩色琉璃窗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一道身姿挺拔的背影站在书桌旁边。 是裴玉。 段昀心中火热,忍不住将虚掩的窗格支开半寸。 只见裴玉身着雪白锦袍,头戴玉冠,长发整齐柔顺地垂在后背,颇有种盛装迎人的姿态。 段昀稍微挪了半步,从窗角空隙斜视过去,却瞟见他侧颊苍白,唇瓣全无血色,神情疲倦而黯淡。 段昀心底一沉,满腔喜悦散了大半。 一个月未见,怎么又瘦了? 脸色好差,是生病了,还是被人欺负了? 段昀正要推窗进去,忽然察觉室内还有另外一人,动作停了下来。 “昭华,你已过及冠之年,应当想想终身大事了。” 因为视角错位,他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听熟悉的嗓音便知是裴玉一母同胞的大哥,礼部侍郎,裴真。 “父亲有意为你择亲,让我带你赴年底宫宴,届时诸多名门闺秀在场,你留意观察,若有心仪的对象,我会为你牵线搭桥。” 择亲! 他整日担心流水无情,却忘了裴玉身为男子,到了适婚年龄是要娶妻生子的! 裴玉自己的想法呢? 会不会顺着裴真的意思,去留意什么名门闺秀? 段昀屏气凝神,死死地盯着裴玉沉默的侧影。 煎熬等待的时间显得无比漫长,空气仿佛凝固,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令人压抑到难以喘息。 可能过了很久,裴玉终于发出一点声音。 “谢大哥好意。”他嗓子有点哑,“但我无心赴宴,也无意择亲。” 段昀霎时松了口气。 紧接着,只听裴真严肃道:“昭华,你近来行事乖张古怪,为你筹谋婚事也要推脱,你到底在想什么?” 行事乖张古怪……是指裴玉与他结交往来? 段昀眉心微皱,英挺冷硬的面孔浮现一丝煞气,手指紧扣着窗沿。 一缕夜风从窗缝吹进室内,烛火摇曳,裴玉偏过脸,看着墙壁上晃动的虚影。 “大哥不必为我费心。”他语气很轻,“其实我早就有了意中人。” 段昀心脏骤缩,一个不敢置信又万分期待的念头油然而生。 “你有意中人?” 裴真有些诧异,立刻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家的姑娘?” 裴玉出神地凝视着虚影,梦呓般地回答:“去年。” 段昀先是一怔,随即才迟缓地意识到了什么。 不是他。 裴玉的意中人,不是他。 去年……去年他还在边疆,直到今年初春才重返京城。 轻缓的两个字,却像锋利的刺刀捅进胸腔,将心脏搅得稀碎。 段昀感觉五脏六腑的热血都在倒流,仿佛化作暴烈的毒浆,侵蚀全身上下每一寸骨肉,连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疼痛。 “去年?”裴真似乎猜到了是谁,猛地上前几步,瞪着裴玉:“你、你莫非,莫非是……” 裴玉转眸对上他的目光,神态分明是默认了。 “你!” 裴真额间青筋直跳,高高扬起手,气得想扇裴玉一巴掌,手落下来时又攥成了拳头,指着裴玉的鼻子,疾言厉色地怒骂。 “当初我让你与他断绝来往,你倒好!整日与他厮混,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然还起了那种心思!” 裴玉不闪不避,迎着他大哥的怒火,缓缓道:“情不自禁。” “什么情不自禁!”裴真厉声呵斥,“我看你是中了邪,昏了头!鬼迷心窍!” 旋即他深呼了口气,面带寒霜:“罢了,事已至此,骂你也没用,你趁早忘了他。今年为你择亲,明年开春选个黄道吉日——” 然而他话没说完,裴玉在他面前俯身屈膝,深深一拜。 裴真惊愕:“你这是?” “……大哥,我做不到。” 裴玉额头抵着手背,长发从后背倾泻而下,垂挡住了侧脸,只听他嗓音沙哑哽咽,一字字犹如泣血。 “此生我非他不可,请大哥成全。” “去年冬天你去找他,跋山涉水生了场重病还不够吗!”裴真从牙缝间挤出话音,“如今他都走了一年了,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 段昀站在窗外,无声闭上了眼睛。 形销骨立,不是为他。 神思恍惚,不是为他。 违抗兄命,不是为他。 这般深情……全都是为了别人。 他从未如此失魂落魄,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裴家的,却始终记得裴玉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稍微回想,难以言喻的刺痛便蔓延开来。 纵使强取豪夺,将裴玉拘在身边;纵使刻意回避,劝自己忽略那人的存在。 酸涩的妒意仍然如毒蛇盘桓在心底,狰狞地啃食着心肺。 “你不想回裴家,我们就不回。” 段昀的语气非常柔和,因为靠着门背光,晦涩的神情尽数隐没在灰暗阴影里。 顿了顿,他大步走进来:“你找什么书?我帮你找。” 香炉冒出的青烟被风吹散,裴玉将脸转回去,但还是慢了一瞬。 段昀捏住他下颌,盯着他微红的眼眶:“你眼睛怎么红了?” 裴玉眨了眨眼,轻描淡写地说:“刚才被灰尘迷了眼,揉两下便红了。” 段昀:“……” 裴玉扬唇带笑:“难道你以为我暗自神伤,默默流泪?” 他这一笑,眸光流转,近乎勾魂摄魄。 段昀注视着他,一时没出声。 “还不松手?” 裴玉被迫仰着脸,温热的吐息拂在段昀面颊上,像轻柔的羽毛拨动敏感的神经。 段昀不仅没松手,垂着身侧的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扣住他后脑,直接吻了下去。 裴玉呼吸微滞,当段昀冰凉的嘴唇贴近时,他合上眼帘,温顺地张开了双唇。 那是缠绵悱恻又极尽克制的吻,所有无法点破的话都融在彼此的唇舌间,随着交融的气息吞入肺腑。 少顷。 两人额头相抵,段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梁,亲昵道:“我先去趟厨房,看看午饭做得如何,等会儿我们去吃饭。” 裴玉瞥了眼窗外天色,已经临近正午。 段昀刚走,玄衣劲装的男子便出现在书房外。 他路过窗边,脚步停顿,直直地望向屋内。 裴玉不动声色,抬眼回视。 留下来的三个“亲兵”衣着略有不同,他看衣识人,知道眼前这一个叫薛蛮。 与李恕相比,薛蛮更加木讷,一双眼瞳深黑无光,像两颗煤炭嵌在眼眶里,沉默地盯着裴玉。 非人感极重的注目,足以令常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但裴玉一点也不怕,起身走了出去,站在他面前,柔声问:“你有事找我吗?” 薛蛮一言不发,伸出虚握着的右手,五指展开,只见一枚圆润饱满的红柿躺在掌心里。 “柿子?”裴玉扬起眉梢,“是给我的?” 薛蛮点头,右手往前送了送。 裴玉抬手去拿,指尖还未碰触,对方捧着红柿的手掌忽然消失。 噗! 熟透的柿子砸在石砖上,摔成一滩红泥。 而眼前的男子如烟雾消散,须臾间不见踪迹。 裴玉表情微怔,手垂了下去。 他抿了抿唇,抬脚跨过烂柿,走向后院。 通往后院厨房的路上,可以看到墙角有棵高大的柿树,枝头结满了柿子。 段昀倚着墙壁,坐在青石长阶上,面朝柿树的方向。 他双目紧闭,陷入极深的沉眠,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 今日是晴天,正午时分的暖阳照在身上,裴玉却冷得厉害。 他慢慢抚过段昀昏睡的面庞,小声道:“溯光,你给我的柿子摔烂了,醒来之后,要再摘一个给我。” 段昀本该毫无反应,但在他指尖回缩的一刹那,突然捉住他的手。 裴玉心里一惊,喊了声:“溯光?” 段昀压根没醒,一动不动,只是紧攥着他的手。 裴玉试图抽回手,结果连根手指都抽不动。 “……”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下,没有尝试硬掰段昀的手掌,而是坐下来,背靠着段昀的胸膛,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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