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息的工夫,他身下的血泊已经漫延到了琥珀和谢缘的脚边,并且大有继续扩张的势头。 从异样状态中抽离的谢缘将琥珀重新挡在自己身后,掐诀抹掉自己衣袍上和地板上的所有血迹,然后用灵力封住了叶路汩汩冒血的创口。 “即便、嗬咳咳…即便……这样了,”叶路艰难从喉底发出气音,他伤得太重,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躯体在木地板上摩擦出的闷响几乎盖过了他唇齿间的声音,“仙君……还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杀生吗……” “叶公子。” 谢缘的声音落到叶路耳中,还是那样的宁静无波,仿佛他无论做什么都始终不能带给这位神祇丝毫波澜。 叶路从胸腔中闷出一声自嘲的笑。 是了,凡人怎能妄图触动神明的心弦呢。 “……您认出在下了。”叶路道。 “那是自然,”谢缘甚至耐心地同他一一算起来,“在柳岸的浮筠楼你就盯上了我,后来追捕我们的厉老板也是你拦下的。桃花江畔,将我们引到闹水莽鬼村子的那只夜鹭也是你,支开阿葵骗琥珀进樟树林的夜鹭还是你……容我武断地猜测一下,昭兰城外山谷里劫路的连峤,或许也有叶公子推波助澜吧?” “那仙君可是错怪在下了,”叶路连张口说话都艰难,却还是攒起力气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浅淡笑容,“连峤那个莽夫自己不走运,还偏偏要上赶着找死,怪不得旁人……” “好,是我唐突了,该向叶公子赔罪。”谢缘点点头,“那除此之外呢?叶公子看似谨慎伪装,不惜多次改换自己的形貌和性格跟踪我等,但实际上又十分希望我能发现你——你好像一直在试图挑衅我。为什么?” “在下并非对您有什么成见……”仰躺在地的叶路语气越来越虚弱,说一句话需要停顿好一会儿才能续上后半句,“……在下只是,听命于玄化仙尊而已……” 谢缘听完轻轻摇头:“不。” 他语气不温不火,让人听不出情绪:“叶公子,你若是拿这话搪塞我,便是觉得我天真愚昧了。” “玄化仙尊根本不想杀我。你撒谎!”琥珀自谢缘身后露出脑袋,控诉道。 谢缘一对上琥珀,神情就生动许多,抬手理了理他乱翘的发丝:“你看,就算对事情全貌知之甚少的琥珀都明白,玄化捉他只是用来要挟我,并不会即刻要了他的性命。” 流失了太多血使叶路的脸色白得像张宣纸,他本应该有着一副非常俊秀斯文的好样貌,如今却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连血石榴一样的眼珠都雾茫茫聚不住光。 琥珀低头看到那对失神的眼珠缓缓转向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攥住谢缘袖口。 “凭什么,”他听见叶路低喃,“你不过是个庸常的鸟雀,也配得到先天神祇的偏爱么……” 谢缘面色一寒,琥珀却对叶路的恶意无知无觉,放下戒备一脸认真地回答道:“因为我是个好鸟,谢缘是个好人,好人喜欢好鸟,不是天经地义吗?” 谢缘那点怒色还没来得及浮出来就被琥珀一席话冲散了,他顿时啼笑皆非,揉了揉琥珀毛茸茸的头顶:“是,琥珀是全天下最好的小鸟,谢缘就算是个坏人也喜欢。” 叶路把目光转开了。 良久,发出一声微弱叹息。 “叶公子。”谢缘收敛笑意,正色道,“你若还是不愿开口,真相就随着你的死一同埋进地底了,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你甘心吗?” 最后两个字像是一点星火,落在叶路心里某个坎儿上瞬间燃烧起熊熊烈火,刚刚还气若游丝的人登时睁大双目,用仅剩的一臂挣扎翻滚,身体在地板上翻了个面,匍匐向谢缘脚边靠近。 叶路回光返照似的模样实在癫狂又狼狈,深蓝发丝在他挣扎间散落,遮住头脸,让他像个曳地爬行的水鬼。 尽管不是有意而为,但这一站一趴的姿势本身就饱含着高高在上的折辱意味,谢缘微微蹙眉,到底不忍心,他示意琥珀后退,自己则缓缓矮下身,单膝半蹲在叶路面前,与他对上视线。 “请讲吧。” 叶路血红色的眸子从他凌乱的发丝后面直勾勾盯住谢缘,似乎所有压抑在这具躯体里的仇和怨终于得见天光,一股脑从眸中喷薄而出。 他颤抖着声音开口:“我说了你就会信吗?我若说玄化仙尊六百年前已经死了,你会相信吗?在他还不是神的时候……玄化、不,邬虺才是他本名——凡人邬虺、在登上神位之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盘踞落鹜山、执掌神戒的那个根本是个魔……!” “你是在质疑如今的中州主神其实是个鸠占鹊巢的躯壳,”谢缘打断叶路语无伦次的叙述,“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在下的确没有凭据!咳咳咳、咳……”激烈的情绪使叶路支撑不住上半身,重新摔倒,胸口着地砸出一连串呛咳。 谢缘轻叹一声,抬手用傀儡术隔空把叶路挪移到桌边,后背倚靠着桌腿坐起身,甚至还输送了些许灵力给他续口气。 重获体面的叶路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多次试图激怒谢缘,还差点弄死他最心爱的幼鸟,到头来自己苟延残喘之时却还能得到这位先天神的怜悯。 到底是什么都不在意,还是什么都太在意?叶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揣度了。 他向后仰头,靠在桌沿喘息了两口,眼里那癫狂炽烈的恨意渐渐消褪,露出悠远的神色:“仙尊还只是邬虺的时候,在下就效忠于他了。……仙尊是天纵奇才,及冠之年就得道成仙,奔走尘世之中,携三尺剑安天下。‘玄化仙尊’这个法号之下的每一分香火、每一个信徒,都是他真真切切做过的善事应得的回报,登上主神之位,是众望所归。” “可他成神之后却性情大变,立即血洗了落鹜山几乎所有人族出身的仙神,提拔一众族,就连山野匪徒都能摇身一变当上权倾一方的掌事神——人怎么可能在朝夕间善恶倒置面目全非?!仙尊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夺了舍!” 谢缘却未被他这一番情真意切的陈词触动,而是问道:“夺舍?那叶公子又如何能肯定,玄化不是登神后被权势蒙了眼?亦或是他本就是如此之人,只是先前未曾展露于众?” “你这是诋毁!”叶路口不择言,一时也忘了他常常遵从的风度礼仪,“你未曾跟随仙尊闯荡天下,也不曾亲眼目睹他如何屠戮诸神,怎能妄加揣测最初的他!” 谢缘并不恼叶路的出言不逊,而是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星笑意:“那我倒是不明白了,叶公子到底是恨他,还是敬他?” 叶路忽而像是被扼住脖颈般一语不发了。 这或许是他见不得光的心事,竭力回避多年,一朝被戳破恼羞成怒。叶路胸膛剧烈起伏几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没有人会信我!” 叶路仿佛一支燃烧到最后也迟迟不肯熄灭的烛火,重新被执念裹挟,煨腾出恶毒的烟,他狠狠一指站在谢缘身后的琥珀:“所以我才要杀他!我若是不杀他,你就不会对落鹜山那个冒牌货下死手,甚至还会让渡一些代价与他握手言和……我猜的对也不对,子虚仙君?” 谢缘不答。 叶路膝行向前,试图绕过他逼近琥珀,话却依旧是对着谢缘讲的:“你分明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却对罪恶袖手旁观,胡琴和厉影手底下戕害了多少条性命,你居然伤都不曾伤他们,桃花江下的巨鼍又吞食过多少生灵,你也斩草不除根,放任它归江。子虚仙君,你就这么怕这些污浊的血脏了你的手?” “——还是说,你天性凉薄,众生苦海与你而言如过眼云烟不值一谈?子虚仙君,你空有神仙的名头,实则却是苟且偷安的懦弱之辈!” “别动。” 叶路已经靠得太近,谢缘手里弹出一道冰刃抵在他喉间,阻挡他继续往前。 站在谢缘身后的琥珀一直未曾作声,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在两人漫长的对话里终于弄清楚了一切的因果,感到无边愤恨。 原来自始至终,谢缘都因他受着掣肘和要挟。 在柳岸里,阿葵曾感慨过他若是世间走一遭,早晚会被爱恨痴嗔沾染。 如今他爱痴嗔皆备,最后一“恨”也补齐了。 琥珀捏紧了拳头,呼吸变得急促。 原来恨是这样的感觉……他居然也会产生想要主动伤害谁的冲动。 “你什么都不懂!”他冲上去,手脚毫无章法地踢打,“你不懂谢缘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指责他!神就该合乎所有人的心意吗?谢缘先是谢缘,然后才是神,他想要怎样做轮不到你来指点!神位又是个什么东西?如果好人只有双手沾满鲜血才能登上去,那神位才是最大的坏蛋!” 谢缘曾经听过比这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谩骂,未曾放到心里去,倒是转头看到琥珀通红的眼眶让他措手不及。 他立刻腾出一只手回身拦琥珀,不料右手手背突然溅上一阵温热—— 叶路扑向刀刃自戕了。 第31章 店小二招呼着仆从抬木桶上楼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他揉了揉鼻子压下心里的忐忑,安慰自己昭兰城这几年歌舞升平,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该有人敢行凶。 ——说来也纳罕,他在喜徕居当差多年,平日里客人叫水基本都是傍晚或黎明,这间屋的客人却在将近正午时步履匆匆来要水,好生古怪。 到了二楼上房,店小二摆好笑容正欲敲门,门板“嘭”一声从内撞开了,方才来叫水的客人眉宇压得极低,单臂搂着一个人快步走出。 店小二慌忙后退,嘴边惊愕的叫声尚未出口,就见那身量极高的客人抬起另一只空余的手,满手满袖的鲜血向他面门伸了过来。 惊叫声顿时卡在嗓子眼儿,店小二的嘴巴还大张着,眼神却涣散了。他甩甩头,头脑清明过来,马上弯腰歉笑道:“客官见谅,小的方才竟瞌睡了。” “无妨。劳烦各位把热水放到隔壁客房吧。”谢缘道。 身后的屋里还横着叶路的躯体,四溅的血迹也没来得及处理干净,谢缘自然不能让店小二他们瞧见引起骚乱,情势不容他多做打算,只好先抱起琥珀转移到隔壁阿葵尚未来得及退掉的房间。 被下了混淆咒的店小二和搬水的仆从进屋搁置好浴桶,又退出房间关好门,一切行动如常,没有人对谢缘袖子上不知何时消失的血发出疑问,也没人好奇客人为什么突然换房间。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谢缘挥袖将四面门窗封锁布下结界,才走到榻边放下怀里的琥珀,小鸟刚沾到被褥,就攥住他右臂的袖子不放手了。 琥珀显然是陷入了严重的应激,那月白色的宽袖上分明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他还是绞在手里不断揉搓,像是和袖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又像是被这条袖子欺负狠了,眼泪大颗大颗掉落,砸在上面,洇湿一片片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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