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让小圣子安下心来。 石本卓在一旁听完了全部,撇撇嘴,腹诽着这位新来的圣子对谁患上雏鸟情结不好,偏偏是对那位冷心冷情的大祭司。 迦隐为人有多么冷酷,他这个敌手再清楚不过。以前也有刚来的圣子被他那副看似有魅力的外表、那把仿佛很迷人的嗓音蛊惑,无一例外没过多久就遭到了无情的疏远。 大祭司想做的是中央教廷的掌权人,菲亚兰的幕后皇帝,从来不包括离家儿童的养父、导师、心理医生和青春期爱慕对象。 小孩子的真心就是这么容易交出去,好像被捏在旁人手里随意伤害是成长与牺牲的必修课之一。反正摔摔打打的也就长大了。 又或者,此刻受万人景仰的圣子们根本活不到真正长大的那一天,就已成为深渊烈焰中的祭品。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摘星阁已经到了。 为了表示对圣子的尊敬,红衣主教领着数名主教、执事和审判官等在摘星阁楼下。 洛格托见到圣子,先是堆出热情的笑容,在看清抱着他的人不是自己手下的石本卓、而是大祭司派的安岩时,神情有一瞬微妙的变化。 但他藏得很好,叠袖行礼:“见过圣子殿下!恕老朽近来一直不得空……” 他吧啦吧啦讲着场面话,楚惟在高个子的安岩怀中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头发斑白、面庞浮肿、废话还多的人,初印象先扣二十分。 怎么看都是迦隐——不,祭司派比较好。小孩想。 洛格托高举双手嘚啵半天,没有等到圣子应声,颇为疑惑地抬头:“殿下?” 只见小圣子问灰衣神官:“我可以不要跟他讲话吗?” 他神情淡漠,语调平静,和问早餐可不可以不吃羽衣甘蓝差不多。 不像故意羞辱,但造成的效果远胜于阴阳怪气。 性格严肃如安岩,也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还是当着主教派核心成员的面。 洛格托在中央神庙也算是德高望重,过去的圣子知晓他是何人后也不免带上尊敬,哪里受过这种轻视——尤其是当着手下的面! 他的视角看不见身后人的神态,但总听见窸窣声响。他疑心疑鬼,肯定有人在偷笑;回头要好好整治一番。 洛格托脸色不太好看,但开口仍稳妥:“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老朽对殿下心怀尊敬,绝无半点怠慢。” 小圣子漠然地看了他几秒,对灰衣神官耳语了什么。 安岩已经从先前看好戏的状态中调整过来,点点头,清清嗓子,对忐忑的洛格托冷声道:“殿下倦了,要回神恩宫休息。殿下并无同主教大人交谈的意愿,神谕如此,日后主教大人若是没有要事,请勿随意、私自出现在殿下面前。” ——就差把“别用你这张老脸碍圣子的眼”直接说出口。 红衣主教的脸涨得和教袍一个颜色,却又为了维持形象不肯公然失态,实在太滑稽。 安岩担心再多呆一秒自己此前在教廷建立起的生人勿近的高冷形象就会崩塌,说完抱着楚惟转身就走。 洛格托和他准备的一干大阵仗——无论是诚心诚意的接待,还是打算给新来的圣子一个下马威——就这么完全被毫无留恋地甩在后面。 外人不在,洛格托也不装了。 他主教年纪也不小了,气得手直抖。 石本卓怕他再这样下去心脏受不了,从其他执事那里捧了杯仙籽草茶谄媚道:“大人消消气,犯不着为点儿小事动怒。圣子殿下只是受了奸人蛊惑,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这教廷究竟谁说了算……”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洛格托更恼火了——如今的教廷,由迦隐说了算。 他烦躁地一巴掌推开杯子,滚烫的茶水全都泼在石本卓的手上。 洛格托没在意他,盯着安岩和楚惟的背影,双目阴沉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迟早要叫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什么高洁的圣子,什么神灵的使者,什么菲亚兰的象征……不过是教廷为了控制民众打造出的一枚精美棋子罢了。 离了教廷,他什么都不是! * 安岩此前说了迦隐傍晚会回来,楚惟等到夕阳落山,等到月轮初显,等到晚星高悬,从窗台往楼下看了好多遍,也没有看见那件盼望的黑色长袍。 小孩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双手抓着毯子边缘蒙住半张脸,像个蜷缩在阴冷巢穴里的、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中央教廷再怎么有权势,神庙终究是个苦修禁欲之所,床上用品远不如奢靡的楚家那般柔软舒适。 被罩不是丝的,填充不是绒的,不知是羊毛还是什么纤维的毯子扎得他细嫩的皮肤发红发痒,哪哪儿都不对劲。 男孩闭着眼,不知为何鼻头酸酸的,有些委屈。 都怪那个人,把他带到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带来了又不管; 今天见到了两个讨厌的小老头儿,如果那人在,他就不必离他们那么近,好似周遭的空气都污浊了;他还是更喜欢他身上焚香的味道; 说好会每天陪自己一起用晚膳的; ……说到底,就只是因为那人一天没有来看自己而已。 这种情绪对小楚惟来说是很陌生的,唯有被偏爱者才有权肆无忌惮,过去他从未体验过,如今从蜗牛壳里缓缓探出触角,懵懂地、小心地学习撒娇。 因为他长到八岁,也总算能在从来不被选择的泥沼中,获得一份坚定不移的偏袒。 小孩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梦,曾梦见过一次的大火再度熊熊燃烧包裹着他,烫到连呼吸都疼痛。 不同的是,这回他看清始作俑者——严格来说只能窥见一隅深不见底的玄黑鳞片。 龙。 魔龙。 十年之后,要带走他,吃掉他,杀死他的魔龙。 盘踞于烈焰肆虐的大地之上,嘶吼声撕裂云霄,誓要找出只属于它的漂亮小祭品,捏碎于利爪中。 男孩自懂事以来,就知晓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养兄而死。可过去他年纪太小,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亡」,不过以为是场有来无回的漫长告别。 命运阴差阳错将他推向圣子一位,是宝座也是牢笼,死亡究竟被延期还是来得更快,年幼的孩子无从知晓。 只是那“有朝一日”的期限被丝线吊成沙漏悬于门楣之上,沙砾每分每秒重重砸下,砸得孩子本就柔弱的脊颈承受不起更多重量,金炼银锻的枷锁逼迫得他无处可逃。 他以为他可以平静面对死亡,就像每一个童话故事都会走到结尾。 并不是的。 原来他是会害怕的。 害怕…… 他好怕会死。
第10章 “可以等我睡着之后再走…… “殿下……” “殿下,做噩梦了吗?” “醒一醒,小殿下。” 低沉温柔的嗓音打捞起行将溺水之人,楚惟从噩梦中回溯,蓦地落入现世温软的壤。 小孩子慌乱地张开眼瞳,蓄满的泪光映得眼底一片暗蓝的微芒,即便在昏聩的夜色中也亮得慑人,叫人根本盛不住那明晃晃的、强烈的依恋。 魔龙的咆哮仍然萦绕于耳畔,心脏狂跳个不停,楚惟在迷蒙的视野里认出弯腰关切望着自己的人,猛然起身。 顾不得矜持,顾不得礼仪,顾不得所有“圣子不得随意接触他人”的清规戒律,紧紧攀住这个唯一能够救自己的浮木。 梦中蹬得乱七八糟的毯子层层叠叠堆在床上,小少年跪在那一团混乱上,搂住成年人的脖子,单薄睡衣之下的小身体不住地轻颤。 那啜泣声极细微,比窗外飘雪声大不了多少,却在阒寂夜色中清晰可闻。 小家伙平日里再怎么想要撒娇,也是克制的,不动声色的,还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倒不是说对送上门来的抱抱有什么不满。 短暂的诧异过后,迦隐抚着楚惟的长发,声音轻柔得像怕惊碎了什么泡影:“做噩梦了?” 男孩埋首在他肩颈处,动了动,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成年人道:“没事的,只是梦而已。梦都是虚假的。” 小孩又动了动,这回迦隐感知清晰,是摇头。而且是很使劲儿地摇头。 迦隐没说话,耐心等。 半晌,楚惟轻声细语:“会发生的。” “发生什么?” “梦。” “梦到了什么?” “……龙。” 成年人心下了然。 不只是终将亲自面对魔龙的圣子,全菲亚兰的孩子、甚至包括很大一部分大人,魔龙和有关于它的种种传闻都是贯穿他们一生噩梦的永恒主题。 迦隐拍了拍楚惟的后背,示意他松开自己。 等小树袋熊从树枝剥离出来,成年人摁着孩子的肩膀,语气温和但郑重:“那只是你的梦。它现在不会来,你很安全。” 现在不会来。 以后呢? ——十年后呢? 即便是全菲亚兰最权势滔天的大祭司,也无法给予承诺,无法从魔龙的利爪下护住一个祭品。 楚惟是个聪明的孩子,没有追问,咬着唇沉默。 夜色潮水一样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连指尖都发冷。 小少年抱着双膝,黑发海藻一样披散下来,孤独无助,像条意外搁浅、无处可去的小人鱼。 迦隐摸了摸他的头顶:“睡吧。” 他说罢,起身要走,却受到了阻力。 拜月城那边的进度有所耽搁,没能按照原定计划推进祭司选拔,影响了返程时间,迦隐本该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启程。 但安岩传了信过来,先是夸大其词告诉他小圣子如何受到主教派的刁难,又把小家伙对他的思念添油加醋描绘一番。 安岩那小子看着一本正经,该拱火时绝不手软;哪怕迦隐清楚他说的话绝对有夸大的成分,还是坐不住了。 一想到小家伙可能被欺负,可能还在望眼欲穿等自己回家,可能偷偷掉眼泪——向来沉着持重的大祭司做了个前所未有的鲁莽决定,冒着风雪连夜赶回神庙。 他回来得太匆忙,将沾满凉意的斗篷交给一副“我早猜到了但是我什么都不说”姿态等在门口的安岩,随手披上后者准备的外衣,径直去了神恩宫。 这件外衣的兜帽松垮,小孩下意识拽住他衣角的动作甚至没用力,就让它整个儿滑了下来。 大祭司浸着月光的银色长发雪一样落下。 成年人对这样可以称得上失礼的动作没什么反应,垂眸看着他,非常平静:“怎么了?” 这回楚惟看清楚了,迦隐那双总是掩于兜帽之下的双瞳,是淡紫色。 不是他所以为的,所期盼的金。 好在男孩并不很失望,仰起小脸,清冽的眼眸湿漉漉的,像化掉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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