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楚惟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不忍他人的问好落空;在被迦隐阻止了几次后才明白,原来身为圣子无须回应他人的仰望——如同神明永远垂眸俯瞰众生痴苦,从不回答。 他安静下来,用不曾有过的高度和视角看向这个世界。 今后,他余下的人生就要在这里度过吗? 这里究竟是最接近神明的圣洁之地,还是又一个金丝白玉、牢不可破的鸟笼? 以及……被拥抱,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小孩子惴惴地攀着成年人的脖颈,并不敢过分贴近,又总是有意无意想要靠过去——他告诉自己,只是因为怕掉下去。 安全。他想。 在这个怀抱中,他得到从未被给予过的安全感。 过去他一直是不能停歇的无脚鸟,流浪在漫长的风暴中。 然而现在有人愿意抱抱他。 从此,他与世界有了关联。 圣子像只皮毛柔软的幼兽,警惕之余忍不住亲近。 大祭司察觉到了这份天性,弯了弯嘴角,却冷不丁转向与之前没有任何关联的话题。 “您知道,如果您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可以改。”他说,“圣子无须拘泥于凡尘俗世的繁文缛节。” 过去这些年,楚家恐怕没有给这个孩子留下过什么好的记忆。 那日他离开之前,讲过“欠楚家的一切都已还清”这样的话,仿佛已经下定决心,斩断过往的一切。 既然如此,会不会连这个和楚家有关的名字也不想要了呢? 小孩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沉思片刻后摇头:“不用了吧。” “为什么?” “我……没有不喜欢这个名字。”男孩的神情带着些天真而软和的困惑,似乎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而且我好像很……怀念这个名字。” 这话听来很奇怪,小楚惟今年才八岁,记事到现在不过几年时间,哪里谈得上“怀念”。 可更奇怪的是,他总有种错觉,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到出生之前的很多很多年,他就叫这个名字了。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楚惟」的。 “是吗。”然而大祭司并没有把这当作童言无忌,心弦振动,眼瞳中划过一丝满足的深意,“那就如您所愿。” “不过,以后也不会有人再用本名来称呼您。”迦隐道,“您是全菲亚兰地位最崇高的小殿下,无人的地位在您之上。” 换句话说,所有人都要对他使用尊称,任何直呼其名的行为都将被视为逾矩和对圣灵的亵渎。 楚惟定定地看向他:“包括您?” 迦隐神色不变:“包括我。” 小圣子撅起嘴,眼尾失落地垂下。 但他从来不是可以随意撒娇的孩子,过去不是,以后更不能是。 所以即便有任何想要的,也不会讲出口。 大祭司将他情绪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 他们结束了其他地点的巡礼,再度穿过圣域穹殿,来到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至高祭坛。 看到本尊之前,楚惟先注意到四周地面裸露的焦黑痕迹,似乎被火烧过,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修葺。 这在处处精美、时时维护的中央神庙中简陋得反常。 他不解地看向大祭司:“这里怎么了?” “以前种着花,后来被烧毁了。”迦隐对这里曾发生的血流成河的教权争夺轻描淡写,“一直在等待它们重新生长,所以没有进行修缮。” 能被神庙这般重视,应当是很名贵的种类。生长在药材世家的男孩对各种植物都很感兴趣:“是什么花?” “艾缇瑟尔。”大祭司有意无意地问,“听说过吗?” “圣灵之花”艾缇瑟尔,菲亚兰大陆上最罕见和珍贵的花朵之一,被誉为神明的恩赐。 这是个相当娇气的品类,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高,仅存于在中央神庙、精灵王室族地和“深渊”龙窟中。 花期短、难运输、难育成,却有着堪称奇迹的药用价值,成了各方觊觎的对象,一度引发过战争。 为了防止圣灵之花引起的争端重演,教廷与王室颁布联合法令,严禁私人种植、交易乃至持有,违者重刑。 楚惟当然听说过。 因为艾缇瑟尔花是楚家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也是楚先生发家的最初契机之一。 但一个普通的、不受宠的小孩子不该了解这么多内幕,所以他摇了摇头。 迦隐没有说什么,带他走近悬浮的祭坛。 楚惟抛却有关艾缇瑟尔花的念头,仰望着这方恢弘的神秘存在,看向那冰雪覆盖的、缓缓旋转的黑色主体,想起在溯夜镇听过的与它相关的各种传言。 有人说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有人说它压根不是菲亚兰大陆的存在; 有人说它其实是魔龙控制菲亚兰的法宝; 还有人说什么破坛子啊,就是教廷创造出来的洗脑工具吧? 和大多数第一次见到它的人不同,楚惟非但没有感受到那自神明俯视人间的威压带来的恐惧,反而感觉到……很熟悉。 是的,熟悉。 就好像在某个他无知无觉的过去中,祭坛曾与他相伴过许许多多日夜,成为他生活、乃至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个,我……” 楚惟正要开口询问,耳畔蓦地响起轰鸣声。 他还以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条件反射要捂住耳朵,很快发觉那声响来自面前——说得再准确点儿,来自祭坛。 过去的几百年间,至高祭坛的旋转速度从来没有更改过,不依赖任何外力驱动(也可能是尘世种族的肉眼无法参破),自转亘古不变。 可它今天竟然加快了。 若是被其他信徒看见,一定会当场跪下,大呼神明显灵。 除此之外,祭坛表面的暗蓝流光与铭文反射出的金色交织,顶部的那轮苍白孱弱的月影正在变亮,由弯月向着满月合拢。 这同样很不寻常:月影仅在圣子遴选仪式当日会经历月相的变化,此后的十年都不再更改。 楚惟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几乎和祭坛共振。 祭坛的轰鸣逐渐低沉,更像是吟诵。 外人听不出所以然,但楚惟可以。 “它在……呼唤我。”小孩子怔了怔,眉宇间浮现出惊讶,攀在大人脖子上的双臂下意识搂得更紧,“它在叫我的名字。” 尽管那语言(真的可以算是语言吗?他也不确定)古老到叫他分辨不出还说了些什么,可“楚”、“惟”二字极为清晰,连在一块儿反反复复地低吟浅唱,绝不会听错。 「楚惟。」 「楚惟……」 它听上去那样迫切,如此渴求他的回应。 它是谁?为什么会认识自己? 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情感如溃堤洪流冲刷而来,叫年幼的孩子感到不安。 “它,它在喊我吗?” 小楚惟怯怯地重复一遍问题。 大祭司的神情非常古怪,既有和小圣子相似的难以置信,又像是对这一幕妄想了、祈盼了很久。悲恸和狂喜两种本不该同时出现的极端的情愫快要将他的灵魂撕扯得粉碎。 但它们都被遮掩在兜帽之下。 等再开口,已是了无痕迹。 迦隐克制住心中翻涌的激烈情绪,对待易碎的琉璃般极轻柔地摸了摸楚惟的长发,沉声道:“一千年了。千年来,它一直在寻找,一直在等待它真正的主人。” 小孩子懵懵懂懂:“是我吗?” “是的。”大祭司同他一起凝视着那黑暗之上流转的光与月,是感慨,也是叹息,“有过太多次的信以为真,有过太多次的怀抱希望又失望,有过太多次的空欢喜。但它……” 迦隐的嗓音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终于等到了你。” 黑魆魆的灰烬之上霎时间浮现出一层淡蓝光晕,喧哗着、流动着遍布整块焦土。 几秒后,重归于无澜。
第8章 艾缇瑟尔花。 圣子所接触的一切必须洁净,包括所居住的神恩宫的地板,每天要分三次擦得纤尘不染,才足够达到他在室内亲自走路的标准。 轮班的两个仆从边干活边嘀嘀咕咕: “今年好奇怪啊,听说‘深渊’到现在没有动静。” “是啊,往年每次遴选仪式一结束,‘那位’就开始到处捣乱破坏,今年居然到现在还是安安静静地,简直怀疑到底有没有苏醒。” “这么安分,更让人心慌了。” “上一任圣子到现在还留在王宫呢,他不出发,新来的小殿下也没办法公开亮相……” 他们越聊越投入,神情也变得慷慨激昂,好似待会儿魔龙就要现身,而他们会扛着拖把扫帚加入英勇的斗争中。 直到有谁在背后轻咳一声。 两人顿时傻了眼,战战兢兢转身,头恨不得垂到地上:“大……大嬷嬷……” 金果在神庙做事已有百年,什么样儿的人都见过,对这种背后嚼舌头的行为见怪不怪,语调平平:“禁闭室面壁思过三日,之后去圣物库拂尘吧。不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神恩宫不是你们能待的地方。” 圣侍嬷嬷看着慈祥,管教神庙仆从时极为公正威严,说一不二。 她直接下了指令,意味着没有回旋余地。两人哭丧着脸领罪。 金果目送多嘴的两个家伙垂头丧气离开,等来接替的人,简单吩咐几句,叹了口气,匆匆穿过回廊走向尽头圣子的起居室。 她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才敲了敲门:“小殿下,换好了吗?” 小孩子的声音轻快响起:“好啦,您请进吧。” 金果推开门,看见更衣过后站在屋子中间的男孩,眼前一亮。 小圣子穿着垂至小腿的纯白圣袍,衣料由珍贵的云丝混合光纱编织而成,轻盈如羽,被开门带进来的微风卷起一角,薄薄地摇曳着,像画卷也像裙摆。 领口细密地绣着金线,勾勒出隐秘而繁盛的祝祷花纹,宽大的袖口上由浅至深的金色刺绣层层叠叠,垂落时光影流动,有如涟漪。 楚惟的头发已经很长了,秘银织就的丝带将一侧碎发绑于耳后,露出洁白小巧的耳垂,发尾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衬得小少年清雅而灵动。 他戴上了圣子身份标识的额饰,由圣金锻造而成的细链衔着微芒浮动的月辉石,在眉心拓下一抹细致的流光,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闪烁。 黑与白,金与银,在他身上交织得如此和谐,将楚惟整个人映得熠熠生辉,映出圣洁、端庄、遥不可及的神性之美。 纵是已经照顾过那么多前任圣子的金果,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一幕当真如同神明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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