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闻她自小生活在饕餮谷,虽非玄者,却也练就一身好功夫。耳目健全,能说能听,偏偏对他的话没有反应,这不是听不到,而是听不懂。 饕餮谷在大祁境内,堂堂谷主的女儿,怎么会听不懂中土话。 他思来想去,想不明白这事和那偷食贼的联系,但却清楚,饕餮谷中除了祁人,还有另一个有自己语言的种族——蝣族。言家百年驯蝣世家,家中子女无一不会蝣语。 她既听不懂中土话,谢九楼便用蝣语试试。 他记得自己找上楚空遥谈论这事儿,对方只打趣:“说不定那贼,和三姑娘是一个人。” 谢九楼起先一听,只觉得荒谬。 模样尚且能易容,姑娘和男子的身形骨架大有不同,如何轻易改变得了的。 楚空遥却笑:“你府里上下,饿成那样,要夜里偷食的,除了早上只喝三碗粥的王妃,还能有谁?外贼?哪个外贼敢在你眼皮子底下飞檐走壁闯进来,就为吃口烧鹅?” “可白日里是她自己不吃,没人拦着。” “兴许白日里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不能吃。” 谢九楼陷入深思。 是哪门子禁忌,只粥能喝,饭菜却吃不得?又或者是当着他的面,才吃不得? 他对照着楚空遥标注的词典挑了些要紧的蝣语来记,记着记着,心思就飘到那上头去。 谢九楼满脑思绪似乎就差理出个头,一时烦闷,便开了门踱步出去。 他一面默记方才背的那些蝣语,不知不觉就走到卧房门前的小院。 仲秋时节,院子里的梨树几日便落光了叶子,剩一身枯枝,伶俜对月。 谢九楼走出沿廊,缓步到树下。一眼见着一截枝头处,被百十八折出的断口。 那两根齐平的树枝,还扔在树下。 ——言三姑娘当时拿在手里,是想做什么? 他正望着它们发神,就听右后方小厨房里,传来动静。 谢九楼神色一凛,悄然挪步到小厨房门前。途径卧房时略微滞留了一瞬,念及言三姑娘并非玄者,听辨别不如玄者敏锐,所以多日来注意不到小厨房的异响也是正常的。 不知出于什么念想,谢九楼自打回府一直都敛着玄息。 故而此时在厨房翻箱倒柜的百十八丝毫没有留意到外头有人在悄然靠近。 他变回了自己原本的身形容貌,三姑娘的衣裳穿不上身,是以一连多日,只要谢九楼夜里一去书房,他就变回来,再到柜子里头找对方的衣裳套上。 百十八没穿过那么轻便的料子,跟厚重又破烂的狗皮相比,谢九楼屋里随便一件套在他身上都轻飘飘跟没穿一样。 他也不会系衣带,只草草披上,随便胡乱打几个结,确保衣裳在身上不垮就行。 谢九楼捅了窗户上的绿纱,从那纱眼儿里,就见着这么个光景。 偷嘴的贼在房里四处搜罗,顶多能叫人瞧见个侧影,许是身板单薄,谢九楼一件睡衣叫他穿在身上也空空荡荡。 前几日家贼安分了些,府里捉贼的风口也没像早前那么紧,婆子们虽不守夜了,却记着把要紧的熟食都锁在柜子里。眼下房里能吃的,只剩剁碎的鸽子肉和蟹黄,还有大米和些许擀面皮,都是生的,留着明儿一早给谢九楼和王妃包云吞和小菜用。 谢九楼本以为,屋里没吃的,这贼就识趣了。他本意也不想叫府里下人大张旗鼓把人抓起来处置,只念着今日自己碰上,把这家贼身份清出来,私下里赶出府就好。 幼时他与父亲去蜀南,沿路遇到不少难民,白花花的银两揣在身上他却施舍不出去,那些灾民并非乞丐,他们只想讨一口饭,不要钱。 父亲告诉他:乞食而不乞银财者,必于末路之中身怀苦楚。 府里这么多天没少过一点细软,这贼只奔着吃的来,罪不至死。 他还等着人收手离开,下一刻,就看见自己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贼走到剁烂的肉泥和蟹黄前,伸手一抓,把那堆肉泥捧起来,埋头便吃。 谢九楼瞳孔晃了晃,忙不迭要破门进去制止,却瞥见对方拖地的裤脚下,露出的那双锦面攒丝绣花鞋。 那是阿嬷给言三姑娘做的鞋。 百十八因着原身骨架,脚穿不进这鞋,便一路趿着,留个脚后跟露在外头。 谢九楼门也没进,立时回卧房看三姑娘出了什么差池。 卧房极静,灯火俱灭,没有一声息。 他候在廊下,敲了敲门:“三姑娘?” 房里没声儿。 谢九楼想了想,又用蝣语叫了一声:“三姑娘?” 依旧很安静。 谢九楼蓦地推开房门,屋子里床幔飘动,衣柜大开,床上只放着一套脱下来的袄裙,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他站在原地,怔忡间,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 厨房的板门被破开时百十八正埋首在一堆肉泥里吃得忘我,等他听见了声儿,还没来得及抬头,手腕已经被人牢牢抓住。 他双手还捧着肉,茫茫然抬首一看,对上谢九楼幽深如水的一双眼。 二人同时顿住了呼吸。 百十八微张着嘴,唇边还有一圈肉沫,眼里满是惊慌和无措。 这便是谢九楼见他的第一面。 而谢九楼早忘了自己那时的神情。 他只是望着百十八的脸,朦朦胧胧间,笃定自己一定见过这个人。 宛如青山撞眼,心坠长渊。 谢九楼愣神的当儿,百十八缓过来,一甩手,撒丫子就要跑。 二人擦过,谢九楼转身探手,扣住百十八肩头,放开玄息,欲一举将其压制在自己手下。 那晓得这小家贼也是个穹境的刃,为了脱身,干脆不管不顾,也把玄场放开了来跟谢九楼过招。一面打,一面往门外挪。 眼见好端端一个厨房被斗得鸡飞蛋打,谢九楼皱眉,动手时顺便用蝣语低喝了一句:“不许跑!” 百十八一个激灵,竟就此住手,僵着身板儿不动了。 ——三姑娘说,要听话。 谢九楼哪能料到他说不动人家就真不动,猝不及防,出手的一招差点没收回去,一掌快拍到百十八面门,堪堪在方寸间转了力,打到地上。 好不容易收招,他把目光朝百十八恶狠狠一盯:说停也不能是这么个停法!自己再迟点,保准伤到他。 百十八呆呆站在原地,对谢九楼瞪过来这一下不明所以。只咬着嘴里半口肉,抿着唇,不敢嚼,也不敢咽下去,两眼视线直直的,带点紧张,又怯生生的,在谢九楼脸上逡巡。 谢九楼弯腰捡起脚边打落在地的木架子,气得连蝣语都懒得去想,往灶前一指:“去那儿站好,不许动。” 百十八看看他指的地儿,又看看他,又看回那地儿,估摸到意思了,磨磨蹭蹭站过去。 谢九楼忙活一阵,把小厨房收拾出个干净样来,去墙角抱了捆用剩的柴,窸窸窣窣到灶前生火,接着便洗锅。 百十八眼珠子跟着他跑,时不时还往门口瞟。 他不想受鞭刑。 百十八隐约知道自己是要比寻常人早死的,他可以死,但他不想被蘸了淹水的荆棘鞭活活抽死。 他偷了很多次吃的,次次侥幸,次次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被逮住。这回他躲不掉了。 这是百十八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恐惧。 他越想,越频繁地往虚掩着的门缝瞟。似乎听见拿鞭子的人的脚步声似的,后背跟着不知不觉出了细汗。 “你看什么?”谢九楼负手挡在他面前,瞬时便遮住了百十八所有的视野,只剩一领子花纹繁复的衣襟。 百十八无声抬眼,只和谢九楼对视,不吭声。 谢九楼扭头对着他当才瞄的地方,蹙了蹙眉,过去把门闩插上。 随即转身问:“还冷吗?” 板门一关,断了荆棘鞭抽到他身上的路,百十八对着此刻严丝合缝关上的门闩,愣在原地。 刚才那句话该不会是在告诉他,不会挨打吧。 过去几日,百十八模糊感觉得到眼前这人在府里有点权力,但有多少权力,他没个准头。 今晚这概念又清晰了点——这人是可以决定他挨不挨打的。也就是说,谢九楼的地位,在驯兽师之上。 放在饕餮谷,是祭司,能管驯兽师,但不能管三姑娘的人。 那边谢九楼见百十八光瞪眼不说话,忽想起这人听不懂通用语,可这话他也还没学会怎么拿蝣语说,便脱了外衣给百十八披上,心道听不懂便罢,冷总该不冷了。 他过去端碗,余光里扫见百十八悄悄儿贴着墙根蹭过来,挨着离他近了点。 谢九楼低头轻轻一笑:这小家贼还挺好收买。关个门,给件衣裳,就猫着凑过来了。
第54章 他虽因着常年在军营,不比寻常公侯世家公子哥儿们娇贵,能做点简易的吃食,但大多不过就着汤汤水水,有什么煮什么,真要跟府里在灶前干了几十年的婆子比起来,也是不中用的。 漏勺里剩一把剁碎的鸽子肉,旁边是擀出来的面皮,谢九楼不会包云吞,只把面皮切成条,等水开了,蟹黄和肉泥捏成团儿,一骨碌倒下去,煮了会儿,再下面。 肉丸子混着面条起了锅,他再随便撒了些葱花和盐,端到一旁饭桌上。 百十八亦步亦趋撵在他后头,怕的是待会儿被谁抓走。 等谢九楼转身想叫人来吃的时候,才发觉百十八眼睛早黏到碗里头去了。 只不过隔了一小截距离站着,不敢过来。 他冲百十八招招手,百十八不动。 他又招了招手,往桌子点点下巴:“过来。” 百十八试着抬脚,见谢九楼没有阻止的意思,才犹疑着过去。 肉丸子面旁边就是装筷子的竹筒,那是平日厨房的婆子们偶尔做饭时候用的。 谢九楼揣手等着百十八拿筷子,等了半天,百十八果真不动。 谢九楼了然一笑,四处瞧瞧,到放碗的柜子里找着个勺子,递给百十八。 百十八正要接,谢九楼心肠一绕,换了只手,用蝣语说:“这个,用左手。” 百十八看看勺子,看看他,将信将疑拿左手接了。 手腕一伸出袖子,露出两圈绕手的疤。 谢九楼不着痕迹收在眼底,坐下时趁机垂目看了一眼百十八的脚腕。
这会儿百十八人坐着,即便穿的谢九楼的裤子,也露出点脚踝来。 果不其然,两脚脚腕处,是和手腕一样的,各有两圈凸起的,细细的疤痕。 那是多次在同一个地方反复受伤才能长成的疤。 谢九楼才在疑惑,言三姑娘是找了个什么替身,只听蝣语,不懂通话,能吃生肉,却使不来筷子。 还有小小年纪就如此强大的玄场。 原来是从小就身负四十斤镣铐长大的蝣人。 传闻里饕餮谷当死侍培养的杀器,一群命令高于一切的动物。 那边百十八饿得慌,一勺子肉汤送嘴里,烫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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