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早营房的几个小士伍起来,都发现他已经走了。 几个人一面松了口气,一面互相责问:“九爷啥时辰走的都不知道!睡得跟猪一样!” “你好意思说我?你知道?说不定就是你呼噜声把九爷吵走的!” “我呼噜?我还说是你嘣屁把九爷嘣走的呢!” 正吵嚷,有人注意到边上的提灯:“欸,那个……提……提灯?” 提灯听见旁人叫他,闻声望去。 他因着要进军营,来之前被谢九楼抓着连天恶补中土话,勉强到断断续续能听懂日常交流的那些话,尤其是军队的指令,谢九楼把他训练得很敏锐。 但说和写,离听的能力就差了许多。 谁的话到了他那儿,基本都是只进不出的份儿。 喊他的那人叫洛桥,是个小伙子,小麦肤色,浓眉大眼,说话带点北方口音,笑起来一口白牙。第一次跟提灯搭腔,提灯只看过来,也不吭声,叫洛桥有点儿局促。 他抠了抠后脑勺,试探着问:“九爷今早走那会儿,你也没听着?” 提灯点点头,意思是听着了。放洛桥眼里,意思是“没听着”。 洛桥见这人沉默寡言的,话也搭不下去了,打哈哈道:“睡,睡挺好。” 说完正要下床,忽“咦”的一声。 他穿了鞋走下去,来到提灯面前,弯腰道:“你脸怎么干净了?” 提灯和他对视着,歪了歪头。 “这可不行。”洛桥古道热肠,“昨儿我可听见了,九爷叫你不准洗脸。你这脸现成白净的,当心九爷看见,军法处置!” 他四下看看,一拍脑门,把提灯拉扯下来,抓着人就往院子里篝火堆旁边去。
洛桥蹲下,提灯也跟着他蹲下。 篝火燃到半夜就熄了,此刻只剩烧焦的黑木。 洛桥两手按进漆黑的木屑里头,搓了搓,抬起来就往提灯脸上抹。 一边抹,一边念叨:“你就委屈一阵子。脏是脏了点,不碍事儿。也别怨九爷啥的。我虽才来,但听他们说,九爷是极好的人,待底下将士们也很好。他这样对你,想必是你年轻,犯了什么错。又兴许是他看重你,见你孱弱,想锻炼锻炼你,也未可知。” 说到这儿,他“嘶”的一声:“你这模样,满十五没有?” 大祁律例,男子年满十五方可参军,低于十五者,不得虚报以参军,防止家眷冒领军补。 提灯终于开口了,说得很慢,好在清楚:“十八。” 这回答似是出乎洛桥意料:“比我还大一岁呢。” 他又领着提灯到洗脸盆边上:“看。” 提灯低眼一瞧,水面照出的那张脸,黑得让他快认不出自己。 - 早上练兵那阵,谢九楼和之前一样,状似不经意地逛到提灯这一支队伍来,打眼一扫,见着人群里头黑黢黢那张脸,蹙了蹙眉。 提灯眼珠子也正跟着他转。 谢九楼走到哪儿,提灯就看到哪。台上千夫长在训话,是半个字都没钻进提灯耳朵。 谢九楼负手站千夫长后头,皱眉盯着提灯,目光一动,示意提灯好好听千夫长说的什么。 提灯这会儿瞳子和脸一个色,眸光熠耀,见谢九楼也看着自己,便对对方缓缓展开一个弯起唇角的笑。 谢九楼:…… 正午休憩,士卒们全凑在伙房抢饭,提灯一个人回营房,抱着包袱坐在炕边,吃阿嬷临走时偷偷给他塞进去的零嘴。 他吃一片阿嬷买的雪花糖,又咬一口阿嬷亲手蒸的酥酪。 阿嬷把这些东西塞进包袱里时,谢九楼就在旁边。明明看到了,一要开口阻止,阿嬷一个眼神,谢九楼又只好闭嘴。 只有等提灯抱着沉甸甸一袋子来到这儿以后,他才再三叮嘱:“不许一顿吃光。要先吃饭。” 提灯应了。 然后每顿都先吃零嘴。 他低头看看包袱,怀里糖片和酥酪剩得不多,只好舔了舔嘴,慢慢收起油纸。 包袱还没系上,听门口传来一句:“你怎么没去吃饭?” 抬头一看,又是洛桥。 提灯道:“你也不吃。” “……我已经吃完了。”洛桥小麦色的脸并不明显地一红,“我跑得快,比他们先吃完。” 他乍见提灯嘴角的糖渣,眯起眼:“你一个人在这儿,偷开小灶?” 提灯听不懂。 洛桥追问:“你吃的什么?” 此话一出,提灯脊骨一僵:淡月和微云每次想抢他吃的,就会这么问。 他看了看洛桥,慢吞吞把包袱打开,抬手递过去。 洛桥伸脖子一觑,眼都亮了:“你要分我?” 提灯垂首,点点头。 “那我不客气了啊。” 洛桥拈了一小搓糖片放掌心里,挨着提灯坐下,喜滋滋尝了两口。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味道的玩意儿。” 有点儿甜,又不腻,还清凉爽口。 他拿肩碰了碰提灯:“谁给你做的?” 提灯想了想:“阿……嬷。” 洛桥说:“我阿妈也给我做了煎饼,叫我带路上吃。不过没你这精贵,都是些顶饱的玩意儿。” 提灯问:“煎饼?” “对啊,煎饼。”洛桥打量他神色,“你没吃过?” 提灯摇头。 “早知道就留些给你尝尝。”洛桥又拈了片糖片放嘴里含着,比划道,“米浆做的,一张得……有你三个脸那么大。刚出来,热乎的,又软又薄,咬一口,满鼻子都是糯大米香。我一顿能吃十张。带上路了,放几天就变硬。硬有硬的吃法,那时候煎饼边上是脆的,里头筋道,很有嚼劲。” 他眉飞色舞:“我阿妈做的最好吃。” 提灯咽了咽唾沫。 一时又瞥见洛桥颈下一张折成三角的符,穿了根细线,吊在脖子上。 洛桥说着说着,没听见提灯搭腔了,一抬眼,顺着提灯视线,瞅见自己戴的那块平安符。 他把手指往衣服上擦擦,再把那符夹出来:“你在看这个?” 提灯没说话。 洛桥笑道:“这是我阿妹给我求的。” “阿妹?” “嗯。”洛桥努努嘴,眼底一片暖意,“她开了年才满八岁。去年冬天,听说我要南下参军,一个人大清早跑庙里找住持请了这张符。那天我们全家找了她两个时辰,才见着她跑回来,就是为了给我求这东西。” 提灯凝视着洛桥手里的符,沉默不语。 “你别看,其实咱军营里好多人都有。” “都有?”提灯问,“符?” “不是。”洛桥说,“不定是符。就是都有这么个东西,从家里边带来的,算个念想。” 他掰着指头数:“王老三是他媳妇儿的一根木簪,阿远是他大哥给的一枚铜钱,大智是他娘给他缝衣服的一包红线。” 洛桥问:“提灯,你有没有?” 提灯愣了愣,突然低头在包袱里翻翻找找。 没一会子,听得叮当响。他摊开掌心,是一对戗金玉箸。 洛桥看得两眼发直:“你……你家里……让你带那么值钱的东西?” 别说一对,就是上头挖指甲盖大一小块下来,都够他家那块地两年的收成。 提灯扬起下巴点点头:“让我带。” 洛桥一言难尽:“你……你家这条件……怎么还叫你来参军呢……” 提灯说:“他叫的。” “他?”洛桥问,“谁?给你做这簪子的?你阿妈?” 提灯不理解洛桥为什么说人总要加个“阿”字,阿妈、阿妹。 他思索片刻,放低了声音,含糊道:“阿……九……爷……” 洛桥微怔。 房中陷入寂静。 良久,洛桥恍然大悟:“你阿爷给你做的?” “阿爷?” 提灯琢磨着,这俩字和谢九楼的名字大差不差,便使劲点头。 门外,“阿爷”隐在窗户后,已经快气得两窍生烟。
第61章 谢九楼正打算进门,又听洛桥对提灯道:“今儿早上千夫长的话你听没听见?” 他在门外暗自嗤了一声:这不是抓着二叔公问排第几,尽做无用功么。 果不其然,提灯没吭声。 洛桥便说:“九爷这回北上,只带三千精锐。且除了副将和都尉,其他人都不指定!有想法的就往上头报,不管报了多少,只要最后那三千个确定下来,全记二等军功……二等!那换平日里,得杀这个数!” 洛桥比了个二,意思是两千个人头。 “……不过千夫长也说了,九爷这趟出征,没有个名目,也凶险得很。要去的,就得做好把身家性命搭上的准备。我倒是想好了,横竖得去。那军功一立,我阿妈阿妹这辈子都不消愁了。提灯……你去不去?” 洛桥来之前想,提灯那么瘦弱一个人,都被逼来军队,想必家里是有说不出的苦楚。这二等军功的差事儿,说不定他比自己还积极。 一顿雪花糖片吃完,洛桥觉着,提灯这家境,犯不着为这点军功涉险,他定是不去的。 提灯低头收拾着包袱,也不晓得刚才洛桥那么一大堆话他听进去几句。只不咸不淡地说:“去。” 洛桥一愣,又道:“那你……去不去做九爷的帐前侍卫?” 提灯手上动作一停,抬头道:“九爷?” 这才是谢九楼大中午跑这一趟的目的。 洛桥点头:“早上千夫长说了,九爷要从去的三千人里头挑个帐前侍卫,贴身给他放哨的。同吃同住,遇事儿给九爷护卫。虽然我觉着,九爷……应该也用不着别人来护卫……” 不过这差是肥差。说着等级和普通小士伍没区别,可扎堆跟在大军后边撵的小士伍,和九爷身边如形随形的小士伍,孰轻孰重,那些人一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日就是死,大军一窝蜂一起死,跟为了保护九爷而死,分量也不一样。 是以这消息一出来,各个能报名的征兵帐子都是挤破人头的光景。 提灯昂首:“我护卫。” 谢九楼在门外,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洛桥问:“你也要去?” 提灯点点头。 洛桥抠抠后脑勺:“我也要去报来着……一会儿顺便替你报了!不过……你这身板,到时候比赛,要是吃不消就别硬撑啊。” 他拍了拍提灯的肩:“等兄弟我征上了,照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提灯听不懂中土话里这些俗语,只能学着洛桥的模样也抬手拍拍对方的肩:“我也带你,吃的喝的!” 洛桥咧嘴笑笑,跳下炕往外跑:“那我去了啊!” 谢九楼闪身回避,等人跑远,方才踱步进门。 提灯还低头捣鼓身边的包袱,眼前光线一暗,他当是洛桥回来,抬眼一看,旋即弯起唇角。 谢九楼板着脸,一手按住提灯头顶,一手摊开打湿的锦帕,二话不说往提灯脸上一盖,又搓又擦。 “一张脸黑成这样还笑得出来……自己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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