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如临大敌,谢九楼再进一寸,他就要挖墙逃了。 他刚才是梦见谢九楼了。 他在梦里,还是落鹅毛似的雪天,被谢九楼紧紧抱着,肩都快箍疼了。 漫天的大雪啊,屋檐都看不出颜色了,提灯却热得厉害。 他自此记住了雪的味道,它们和谢九楼的气息混在一起,让他对冬夜第一次有了除却寒冷以外的记忆。 提灯惊醒在谢九楼的气息里,浑身湿透,心跳快得腹肠都痛。 这滋味不比穿着一身狗皮衣裳在大雪里吹风难受,但也说不上好受。 至少在谢九楼拿手帮他之前不好受。 他在笼子里活了十八年,挨打能有饭吃,搏斗可以御寒,胜出就有机会早点睡觉。蝣人短暂的一生中遇到的所有难题,笼子外那些驯兽师早就给了他们既定的法子。照着走,就能无风无浪完成他们为死而生的使命。 谢九楼是他赴死路上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床边没有驯兽师,没人挥着鞭子给他指明方向——因为一个谢九楼而湿遍全身的时候,怎样才是出路。 提灯不懂趋利避害四个字,他只晓得眼下的当儿,谢九楼一靠近,他就心慌。一心慌,肚子里像有鹿在跑。 他拿出第一次在厨房偷吃被抓包时的眼神看过去,一眼就惹恼了才给他勤勤恳恳洗完裤子的谢九楼。 “小白眼狼,”谢九楼眼色沉沉,咬了咬牙根,“喂不熟。有能耐一辈子别下来。” 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才往门口走了没两步,床上一阵窸窣,提灯光着脚跑下去,谢九楼一回头,他又顿住,悄悄往后退半步。 ——不紧跟着梦见的人,要死的。 谢九楼气得眼角直抽抽,疾步上前掐住提灯的脸,咬牙切齿道:“又怕又要跟!讨饭的野猫儿成精不是?!” 提灯任他掐,脸给掐出红印子也不吭声。 谢九楼怕把人掐疼了,骂完就松了手。又瞥见提灯一丝不挂的下半身,别开脸,没好气道:“上床去,我给你找衣裳。” 提灯安安静静回床上,一面走,一面回头望谢九楼。 等人上了床,谢九楼才慢慢走到柜子边取了身干净衣裳,放到提灯腿上:“自己穿。” 提灯“哦”了一声,一件一件慢腾腾穿上。 领子怎么合,带子怎么系,盘扣怎么扣,每一个步骤都是谢九楼当初手把手教的。 他坐在床尾,凝目看提灯收拾,忽道:“提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提灯指尖一顿。 谢九楼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提灯抬头,脸上是极认真的神色,身后自窗外透进来的第一缕日光将他的耳朵照得微微发红:“要跟。” - 离大军开拔尚有月余,提灯在军营里,从小士伍做起。 这里几乎没人认识提灯,可谢九楼的几个副将都尉和校尉都是见过他的。 前两个月谢府各处走动繁杂,十城军里等级较高的那些部下也时常到谢府同谢九楼商议要事。 提灯知道谢九楼回来却迟迟不找他,有时候等不及,就悄悄蹲在外头,扒在门框边,探半个脑袋进去瞧。也不说话,更不打扰他们。 一屋子都是有头有脸的刃,最低也到了三阶,提灯又听谢九楼的话敛了玄息,轻易便被察觉。 哥几个起先还会警觉,每每望向谢九楼时,人家都安之若素,恍若无睹。慢慢地,他们也心如明镜,学会装聋作哑,只当是谢九楼家哪位宗亲,亦或受疼爱的晚辈,当看不见便是了。 副将宴光也曾疑虑,虽说这小少爷是亲眷,可军事机要,也不能随便传到不相干的人耳朵里。 谢九楼那时只说:“他听不懂话。” ——字面意义的,听不懂话。 也不晓得这解释宴光听没听懂。 那日练兵,宴光一眼看见站在士伍兵里的提灯,清瘦的身板,白得略带着些病态的一张脸——是提灯常年关在地牢的缘故,那一身盔甲,仿若下一刻就能把他压垮。 “九爷,”宴光斜身凑过去,“您真让他当个士伍?” 谢九楼站在操练台上,腰间一把瑶刀,台下是岿然不动的数千练兵将士。 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谁家的兄弟儿子从一进军营就当校尉的不成?别人做得,他做不得?” 宴光沉默一瞬:“士卒进军,徒步而行。只怕提灯小少爷,吃不住这个苦……” “当年我从父征战,不也从士卒做起?”东风呼啸,卷起混着黄沙的飞雪,飘渺在谢九楼深如幽潭的眼底,“他要坐车,坐马,得靠自己一身功夫去换。” 谢九楼睨了一眼宴光,眉宇间似是划过一丝笑意:“你别小瞧了他。” 饕餮谷练出来的蝣人,是刀锋,是兽爪,是蛰伏的危机本身。直到被拿去交易前的最后一刻,他们都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死神手中最冰冷的利刃。 谢九楼的冷漠面具只戴了一个白天。 入夜,左右副将自他营帐退出,营里两盏昏黄的油灯依旧摇曳。 谢九楼窝在椅子里,盯着那点豆大的灯芯,啧了一声。 想提灯。 他脱下板甲,换了身便衣,背着手起身,有模有样咳了两下,左看右看,看着看着,就走到营帐外头。 这会子天黑,又因着是在城内军营,入了夜大伙到底不似真打仗那般警惕,不少帐前灯火也不甚亮堂。 谢九楼昂首挺胸,身板笔直—— 落脚在每一个不见光的黑暗处。 正走着,后头传来交错行进的脚步声,两个低级士卒抱着洗漱的木盆朝前头走,一面走,一面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谢九楼忙不迭转过身去,就近面对着身边的营帐罚站。 二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一路飘过。 “你刚才见着没?” “啥呀?” “少给老子在这装!”一人似是推搡了身边的一下,“你小子刚刚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 话一说完,一阵窃笑。 谢九楼蹙了蹙眉。 又听道: “……见着了吗?” “……别的不说,那脸,巴掌大点!”那人刻意咬字道,“长得是真——这个!” “……还有那脖子,细皮嫩肉的。洗澡的时候,抹布一碰,搓哪红哪。”说到这儿,那士兵语速缓了下来,“你更别说男人的手碰上去……” 又嘿嘿笑:“那身板!当哪门子兵呢?要瞅男人多的地儿,也不是没别的……” “……这他娘的谁不想来一口?!” 另一人跟着笑过,又嘶了一声:“就是可惜——白净是白净,手脖子和脚脖子上那疤,丑了点儿。” 话音未落,二人后颈脊柱蓦地一股剧痛,竟是不知哪里凭空飞来两块极尖的石子儿打在了关节处,疼得他们两眼一黑,耳朵直嗡鸣,别说惦记什么,一时连路都看不清了。 十城军的队伍,纪律严明,可军功这种东西,从来与私德关系不大。队伍里头,上下九流不分高低,当了兵,便不拿出身说话。将士是上阵个个拿命护江山的好将士,下了战场却是个顶个的兵油子。驻扎打仗,短则数月长则一生,边关寂寞,难免有人互相消遣。 古往今来,关山与风月,在寒来暑往的军营里,从来不是非此即彼。 将士也是人,是人就有情。这些东西,总要找个地方疏解。在军营里,这是所有人不成文的默契,上了战场,生死以外皆非事,可若搏杀之后还有一命来活,各自回了营里,私情二字,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驾驭马匹尚且要松弛有度,何况是数以万计的士兵。谢九楼操戈练兵铁面无情,但无关兵事时,对下属这方面的事,并不会赶尽杀绝。 那晚一间新兵营房里,一群枕着箭筒睡觉的士卒,每一个都僵着身子,彻夜难眠。 甚至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白日里统帅万军的九爷,站在门前,轻轻敲响他们的门板,慈眉善目道:“我今夜和你们挤一挤。” 说完便大步流星走向角落最后一个空床位,留下开门的小兵横跳在寒风吹来的清醒和眼前这一幕带来的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 谢九楼每往角落走一步,床板上就惊坐起一个睡眼朦胧的将士。 那玩意儿,按弹板似的。 直到走到最后的提灯面前,他看到双亮亮的眼睛。 提灯坐在床上,仰着脸,一如既往对谢九楼弯着嘴角。 谢九楼也笑,倾下腰,于一众注视下把自己才摸过满手黑炭的五指在提灯脸上顺着擦了又反着擦。 擦完再刻意离远一点仔细端详,接着一皱眉,又凑近在提灯鼻尖上补了两下,方才满意道:“明早起来不准洗脸。” 提灯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放下手,四个指尖一片焦黑。 他垂目对着自己手指看了半晌,再扭头看看身边闭眼安睡的谢九楼,又看看手指,发觉对方刚才这一举动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理解能力所及。想不明白,便拉上被子躺下睡了。 房里剩下的其他人,脑子一半仿佛清醒,一半仿佛在梦中。
第60章 眼下才开年,外头长日里还下大雪,营房埋着火塘,一个个半大小子进来就抢离火塘近的炕。 提灯不跟人抢,每晚都睡在最边上。 今夜谢九楼来得猝不及防,提灯旁边床位平日空着,被子早不晓得被谁搬去盖了,现在就一块木板子,上头一层草垫,别的都没有。 他倒无所谓,双手枕在脑后,仰面朝天,就要这么睡了。提灯侧卧对着他,起先还刻意往后躲,不大张床板,硬给躲出半边来。 那是提灯还心有余悸,总怕挨着谢九楼睡得近了,又像那晚,不明不白地难受。 谢九楼闭着眼,晓得提灯那点心思,心里头气得骂了几百声兔崽子,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管装睡。 寒风吹得院子里像有鬼哭,门板也砰砰响。 屋里几个新兵,起先见谢九楼来了,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可到底还是白日的操练比眼前的主帅分量来得重,心里再忐忑,身板一沾床,不出半个时辰,房里就起了呼噜声。 那点劳累量对提灯来说不算什么。 他顶着眼珠子观察谢九楼半天,悄悄地,把自己裹在身上的被子掀起一边,搭在谢九楼身上。 结果离得太远,被子只有点角够到谢九楼胳膊 ,再过去,谢九楼大半身还是只有衣裳避寒。 提灯沉默半晌,再三确定谢九楼没醒,才一点一点挪蹭着,小心把自己被子分了一半给他,紧紧挨着谢九楼睡了。 许久,身边呼吸声逐渐匀长,谢九楼睁眼。 提灯怕他另一边盖不着被子受凉,挨他极近,额头抵在他肩上,埋着脑袋睡得正香。 谢九楼轻轻侧了个身,枕着自己一只胳膊,再从怀里掏出方才擦手的锦帕。 他凝目看着提灯侧颜,总控制不住要上扬的嘴角。 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到惊觉再不睡就要天亮的时候,谢九楼方才细细给提灯擦干净脸,小睡一阵,在破晓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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