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边给提灯才到手的山楂糕掏钱。 日落时分,他们到了谢府,谢九楼那处园子,第一进院落,正厅左右是两间耳房,耳房对下去,又是两间偏房。 他随提灯进了院子,便缓缓停下脚步,把手里头大包小包塞给提灯,指了指右边偏房,言辞含糊道:“我睡这儿。” 说完却背着手不动。 提灯看了看那屋子,只“哦”了一声,就要自个儿接着往卧房去。 谢九楼瞧这人没一点犹豫,一时欲言又止,没等提灯走几步,他又提高音量道:“以后都睡这儿!” 提灯脚步一顿,回头对着他,略微拖长语调“哦”了一声,又接着走。 谢九楼气不打一处来,眼见提灯就快拐过回廊了,才扬声道:“别吃撑了!早些吃完洗漱睡觉!” 话音未落,提灯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谢九楼定定立了会儿,忽然踹一脚腿边花坛:“个小没良心的。” 是夜,谢九楼坐在偏房桌前,手执一册蝣语卷轴。 上头文字已追溯到两百年前,蝣族将被诅咒时,一方部落尚有记载的语言残片。 他细细浏览着每一个用中土语音译出来的蝣语,忽扫到一词,心念一动,默默记了下来。 正要拿起下一卷,便听屋外传来敲门声。 是提灯特有的,慢吞吞的敲门声。 当初这规矩,谢九楼也是教了他许久才教会。提灯不理解进门前为何非要弄出几下声响,以往驯兽师开笼子也没特意敲几下才开。反正敲不敲都要进,在提灯看来,这行为无异于脱裤子放屁。是以学的时候总学得不情不愿,每每敲门时,也敲得不情不愿。 谢九楼起身开门,只见提灯穿着睡服,怀里抱着阿嬷给谢九楼幼时缝的祈福娃娃。 谢九楼皱眉:“大半夜来我这儿——” 话没说完,提灯一弯腰,从他胳膊下方钻进来,径直爬上床,掀开被子规规矩矩躺下,再把被子拉好,转头看着他,等他上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谢九楼:…… 提灯看他还抓住门框不动,歪了歪脑袋。 原来先前那话,提灯的理解,是他们要一起,从卧房搬来这里睡。 可谢九楼不是这意思。 他与提灯无声对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败下阵来,默默关上了门。 谢九楼慢慢坐到提灯身边,却不躺下:“提灯……” 他颇为难以启齿。 该怎么说? ——两个男人不能一起睡?好像是可以的。 可显然他和提灯这样是不太可以的。 日子长了对他不好。 谢九楼斟酌道:“两个人,不能老是一起睡……” 提灯直直仰视着他,等谢九楼和他解释。 谢九楼以往教他东西是这法子:先抛结论,再做解释。 比如先说人要用筷子,再解释人为什么要用筷子。 但这次谢九楼也没话解释了。 提灯只见着谢九楼几度张合嘴唇,最后一闭眼,被子一拉,身一躺,背对着他把脸蒙上:“睡觉。” 房中烛火灭了,身后呼吸声也小了,谢九楼却睁开眼,夜不能寐。 他始终想着白日临走时自己同楚空遥那一番话。 那时楚空遥说:“既是蝣人,作为言家的陪嫁送去天子城,就当在名册上等待清点。提灯替了三姑娘,却没人去笼子里替他。凭空消失一个蝣人,天子城那边,怎的半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我何尝没想到。”谢九楼说,“天子虽好男风,但尚未继位时,先帝给他安排的几个侧妃如今也依旧在后宫住着。提灯当时验过了身,若真没问题,只怕也不会送到我府上。我只是琢磨不透,他明知三姑娘被替,还要送到我手里,是个什么目的。” “他对你……” 谢九楼摆手打断:“他若只想试探我这档子事儿,拿这一套未免过于迂回。怕只怕,从谢府不知情被迫接下那顶花轿起,就已经入了他的套了。” 天子故意拖延他回府的时辰,趁机下密诏把提灯送进谢府。偏府里没人做主,只能接下花轿。他日天子将提灯顶替之事拿到明面上说,若谢九楼坦白自己没碰过言三姑娘,谎称不知情,那便是饕餮谷欺君,提灯必死无疑;可若是谢九楼承认自己知情,那便是整个谢府欺君。 无论如何,难以两全。 天子至今按兵不动,不过是留够时间给谢九楼,要他缓过神来,看清处境。 他蹙起眉头,不知不觉又叹了口气。 谢九楼辗转难眠,侧过去对着提灯。 刚一抬眼,就对上提灯黑漆漆的眸子。 窗外月光被窗纱筛了一道,照到房里无比柔和。 谢九楼借着洒落的光,怔怔看着提灯模糊的面庞。 无论如何,得让这个替身“消失”。 他将胳膊支在枕头上,撑起脑袋,垂目问道:“提灯,要不要学中土话?” 提灯想了想,点点头。 谢九楼晓得,他说什么提灯都会答应,但中土话,要的是听说读写,样样都不简单。生搬硬套,提灯必不喜欢。 得从兴趣下手。 谢九楼问:“你最想……先学什么?” 提灯思索半晌,学着用自己并不懂的中土语,磕磕绊绊地说:“九,爷。”
第58章 提灯学了整整两个月中土话。 三天打渔,一个月零二十七天晒网。 第一天兴致勃勃,把“九爷”两个字记得滚瓜烂熟;第二天勉勉强强,学会了“提灯”;第三天认得几个数。 第四天睡大觉。 第五天谢九楼忍不了了,把他从院子里泥巴地上拎起来扔到书桌边,面沉如水:“今日这一页背不完,别想吃饭!” 提灯两手抓着书角,瞄一眼书,又抬眼瞄瞄谢九楼。 谢九楼站在他旁边,冷着脸,不为所动。 提灯装模作样埋头看了会儿,眼珠子一转,悄悄直起脖子,试探着冲谢九楼喊道:“九……爷。” 谢九楼指尖一颤。 提灯顿了顿,又坐直些,朝谢九楼靠过去,语调轻扬,猫儿叫似的喊:“九爷。” 谢九楼一下子握紧了手。 “九爷。” 一声一声,在谢九楼心眼里挠痒一样。 他蓦地转过去,正对上提灯仰着脸,唇角略弯,眼珠子玻璃一般明亮地望着他。 明知道这是在故意讨好,谢九楼想气又气不起来,眼还凌厉着,语气却缓和了,僵着声儿道:“我教你识字,是叫你这么用的?” 提灯不说话,又往他腿边坐了坐。 谢九楼耐不住,瞪了提灯一眼,狠狠道:“今日便罢了。明儿再这样,叫什么也不管用——把手洗洗,我给你剥橘子吃。” 次日府里第一株红梅开了,提灯欢欢喜喜闹腾一场,爬到顶上摘了最好的那枝塞给谢九楼。 谢九楼瞅着提灯高兴,若这会子叫人去读书,必是立马愁眉苦脸。他于心不忍,心想,明天吧,明天一定叫提灯把这两日落的都补上。 晃眼到了明天,提灯睡大觉。 谢九楼瞧窗外天色,如今入了冬,愈发昼短夜长,提灯昨日疯玩一天,定是累坏了。他想着,提灯过去十几年 ,春夏秋冬都困在笼子里,北边那么冷,天一凉连床被子都盖不上,没过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今日就算了,让提灯赖赖床。下回吧,下回一定叫提灯把功课都补上。 下回复下回,下回何其多。
眼见到了年关,提灯的功课本越积越厚,一摞摞堆在谢九楼手边,从起初谢九楼见了就心烦,到现在书面积了层灰谢九楼也稳如泰山当看不见。 那天小年,无镛城下了场雪。 提灯在院子里和淡月微云一起堆雪人,乌鸦在窗台边搭了个窝。 阿嬷一手挂着给提灯新年缝的冬衣,一手拿着盒鸟食,春温秋筠跟在后头,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羊肉竹荪饺子。 谢九楼坐在正厅几案前,手执书卷,对阿嬷说:“横竖没外人,叫上外头三个,一起吃了吧。” 阿嬷一面喂乌鸦,一面道:“煮了一大锅,厨房剩的有。统共端来那么两盘,再叫咱们分了,还不够小少君塞牙缝的。” 谢九楼看看门外正在雪地里撒欢的提灯,摇头笑道:“几时他念书能像吃饭那么上心,就好了。” 阿嬷扫了一眼垒在他手边快有半臂高的书本簿子,宽慰道:“人各有福。他过去那么多年不念书尚且过来了,如今在这园子里,少认得几个字,也无妨。” 谢九楼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了一瞬:“待会儿,叫她们把桌上这堆书……撤了吧。” 黄昏时谢九楼骑马,孤身去了趟城北乱葬岗,至晚方归。 同日深夜,府中走水,大火自谢九楼卧房烧起,冲天火光彻夜长明,一直到破晓才被浇灭。 谢九楼那一处园子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和一具焦尸。 天明,谢府发出讣告,王妃因昨晚园中失火不幸丧命,尸身择日送往谢陵。城主大恸,身心俱哀,永不再娶。 无镛城谢家一脉,自此算是绝了后。 消息上达天听,不出三日,谢九楼被召至天子府。 雕龙大殿,金碧辉煌。 谢九楼单膝跪地,垂目在一尘不染的玉砖上。 “孤一直在等你,阿九。”天子赤脚走下玉阶,青丝半束,长衣拖地,“等你先走出这一步。” 他弯腰,伸手去够谢九楼的下巴,被谢九楼偏头躲开。 天子指尖一顿,慢慢直起身:“王妃已死,留一具面目模糊的焦尸,死无对证。可一个四阶蝣人,请孤的摸骨天师去谢府一趟,不难找吧?” 莫说谢府,天底下四阶蝣人何其罕见,只要提灯还在祁国,要找出来简直轻而易举。 “饕餮谷几十万人命,无镛城主府上下几百丁的脑袋,阿九,你保是不保?” 谢九楼放下一膝,双腿跪地,语调四平八稳:“陛下有命,微臣悉听。” 一双手缓缓覆在他的肩头:“阿九,为孤炼伥。” 谢家家祖谢中鸥,自小研习五行玄道阴阳两术,壮年时研制出世间第一道燃伥符,符纸附伥鬼之上便可自燃,伥鬼不死,火势不休。此符一出,两百年间,几乎将世间伥鬼赶尽杀绝,免一大祸。中鸥其人,也被举世誉之为娑婆降伥第一人。 然举世不知的是,他到了晚年,行思偏轨,研究术法竟至走火入魔之境,昏聩一时,制出了绝无仅有的炼伥符,此符一驱,可使伥鬼听控,如傀儡一般任由炼伥人驱使。谢家传家武器龙吟箭,便是谢中鸥控制伥鬼从虎啸山偷得。 伥鬼非剥皮火烧不可命绝,若祁国组建出一支伥鬼大军,那一统娑婆大陆,指日可待。 好在中鸥临死前幡然顿悟,将自己炼制的最后一批伥鬼遣到漠堑,同楚空遥的师父白断雨合力封印在大漠之下,炼伥之术,从此也在娑婆销声匿迹。 “孤知道,谢家子孙不会让炼伥术彻底消失。”天子倾身,侧目即见谢九楼冷硬的眉眼,“阿九,你生来,就是为孤的江山而战。”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8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