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猝不及防被灯光刺得比起了眼,却恰被照明了面容。 无渡不经意一瞥,望见巫女眉眼,忽一愣:“第达尔?” 周边几人都被她这一声吸引视线,巫女别开脸,趁此机会挣脱谢九楼,再向山下纵去。 无渡竟不管其他,撇下自己本要偷取的宫灯转而追那巫女去了。 一时留在原地的劲装女子也还要追,却被白断雨抓住手腕:“山鬼!” 她应声回头,谢九楼的灯笼还没放下,光晕使她的面庞在这场夜幕中清晰起来。 谢九楼蓦地睁大眼:“……言三姑娘?” 言三的视线又从白断雨脸上挪向谢九楼,皆是淡淡一扫,随即甩开白断雨,追那巫女去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混乱不堪的战场又只剩下原本属于这座行宫的二人。 “……”谢九楼和白断雨面面相觑半晌,率先开口,“跳上去?” “……走回去吧。”白断雨调头迈向栈道,“老骨头折腾不起。” 二人相对无言走了一段,山风吹得人头脑清醒一半,谢九楼已在此间理清了许多事。 白断雨呼出一口气:“你刚才叫……言三姑娘?是谁?” 谢九楼不答反问:“你叫她山鬼又是几个意思?” “就这个意思,”白断雨冲他摊手,“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徒儿说了,他把那些事儿都告诉你了。今晚这人,她就是山鬼,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倒是你,”白断雨凑过去,眯了眯眼,“哪门子言三姑娘?她怎么会叫言三姑娘?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有个言三姑娘?——你叫那么亲热做什么?” “我几时叫得亲热!”谢九楼疏忽转头瞪过去,“你少信口雌黄四处乱嚼舌根。” “哦——”白断雨半个身体都快倾过去挨到谢九楼肩上,“怕提灯知道是吧?你小子……还挺下——” “滚!” 谢九楼一把把人推开,煞有介事掸掸自己肩上衣裳,狠狠剜了白断雨两眼,方叹了口气解释道:“提灯当初来谢府,就是扮做她的模样顶替成亲的。言三言三,自然就是饕餮谷言谷主家的三姑娘。这天下还有几家姓言的不成?不过既然你说她是山鬼,想必也错不了。” 白断雨:“如何错不了?” “你没听她抓那巫女时说的话?”谢九楼道,“‘孽障’!你忘了巫女如今身体里住了个什么?这还是当初你说的——两百年前,第达尔就请了个神影拿自己献祭出去。如今山鬼要来抓她,自然就是抓她体内这个神影。既是神影,那便是诸神的秘密,非本位神不知道的存在。眼下山鬼瞅着这巫女而来,想必当年第达尔请的,就是她的神影。” 白断雨摸摸下巴:“如此,便也说得通。” 山鬼当年因故脱去神身入了娑婆,想来就是为了捉拿自己遁逃的神影。 “只是……”他“嘶”了一声,“按道理,永净世天神脱神身入娑婆,是从肉体凡胎降临世间,应该没有任何在神界的记忆。山……言三是如何觉醒,又如何想起自己还有个神影的?” 谢九楼沉着脸,手提宫灯缓缓前行:“许是寻了什么法子,想起前世记忆,也未可知。” 二人说着,已到行宫。白断雨瞧天色也快亮了,便说先回去休息片刻,一早再来看提灯。 谢九楼与他分道扬镳,转过几处石阶,才踏上小院,便见着提灯抱膝坐在门槛处,不着鞋袜,只穿一身中衣,下巴搁在膝上,两眼与黑天相映,夜风把他脸色吹得又白了半分。 他疾步过去,提灯闻声望过来,眼珠子一亮,一声“阿海海”还没叫出口,整个人便被谢九楼打横端起抱进房里,就近放到了那张圆木桌上。 谢九楼一言不发放下宫灯,又脱了袍子给提灯披上,从柜子里找出薄袜蹲在桌前给他穿好,末了再用双手捂上好一会儿,才抬头问:“几时醒的?也不晓得穿衣裳。” 提灯两手撑在桌子便,脚趾蜷了蜷,这会子才有暖意从谢九楼手里传过来。 他垂头盯着自己衣领,脖子快佝到胸里,像是带着点气性不看谢九楼,小声道:“你不在。” 提灯说话总三言两语不太顺畅,有时说了上半句没有下半句,旁人听得懂便罢了,听不懂也只当半句意思理解。多数时候都当他小儿学语,只因念着他的话多数时候总无关紧要。 只有谢九楼,无论提灯说几个字,都能第一时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提灯说“不在”,不是赌气怪他今晚离开,而是对他施针那日贴心不进房里,行到中途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控诉。 谢九楼眼睫颤了颤,心头一酸,慢慢起身,抓过提灯双手,竟凉得他一惊:提灯的手,即便在隆冬腊月也极少凉成这样。 他合住两掌,把提灯五指握紧,轻声问:“还疼不疼?可有哪不舒服?” 提灯只摇头。 兴许是初醒的缘故,提灯精神比以前去了大半。谢九楼却知道,去的另一半,怕是很难养回来了。 他抽出一只手探进提灯后头衣摆,摸到脊骨施针那处,米端大小的针眼在提灯背上留下小孔般的痕迹,至今尚未恢复。 大概是受针的记忆过于疼痛,他的手一挨上去,提灯便僵住了身体。 他敏锐地察觉到提灯的反应,眼角倏忽一红,把提灯拥进怀里:“别怕。” 谢九楼说:“不会再有人按住你了。提灯,别怕。” “痛。”这时他才听见提灯把整张脸埋在他肩下的声音,细微的、带着低低的鼻音。 “阿海海,”提灯双手紧紧攥在他后背衣服上,说完便已呜咽,“……很痛。”
第80章 谢九楼顺着提灯松散的头发往后抚,连抚了几次,才慢慢捧着提灯脑袋让他抬起脸来。 提灯耷拉着眼,很没精神。 他看得于心不忍,低头亲了亲,从眼睫亲到侧边的鼻梁,又挨了一下嘴唇。 提灯的身体在他怀里一僵,接着打直了背,磨磨蹭蹭抬起头,巴巴望上来,目光里全是摆明的心思。 谢九楼:…… 谢九楼别开脸去,哭笑不得,拇指擦擦提灯还发红的眼角,转回来绷着脸臊他:“不是疼?很疼?这会子就好了?” 提灯手还抓着谢九楼后背,抿了抿嘴,又把脖子往上仰,凑到谢九楼下巴,瞄一眼嘴唇,又瞄一眼谢九楼脸色,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慢吞吞含糊道:“……再来,就好。” “不争气,”谢九楼瞧他这副样子,嫌得牙根直痒痒,只伸手狠狠捏了一把提灯的脸,“没皮没脸了你。” 说完就垂头亲了下去,又吮又咬,把提灯圈得极紧,亲得头脑发胀,提灯已不住低吟。他每欲停下,又被追着含住了唇,到最后只能拎着提灯后衣领子把人拉开,连连仰头躲道:“好了……馋猫变的,总亲不够。” 提灯嘴皮子亲得一色水光,自个儿回味着抿抿,又咽了口唾沫,方才恋恋不舍地作罢。 一时扫眼瞥见谢九楼放在手边的宫灯,里头灯火葳蕤,倒引得提灯偏头细看。 他记得这灯到他手上时便没有灯芯,只一个空灯笼,这会亮起来,隔着一层琉璃,竟也瞧不清内里是什么在燃烧。 谢九楼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思及今晚发生的事,联系到先前在暲渊做的梦,便心下一沉,黯淡下来。 既然他已是泪中人,不如再试一把。 尽管提灯的身份几乎可以盖棺定论,可他仍然抱着一丝侥幸——万一不是呢? 万一他和提灯从未有过前世纠葛,不曾发生过那样刻骨铭心的恨意,只有这一世纯粹的感情呢? 他抓着提灯的手放在灯笼上:“这灯有趣。你把手放在上头,静下心来,念它亮则亮,念它灭,它便灭。” 提灯一下来了兴致,见谢九楼点头示意,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俄顷,手下宫灯骤灭,剩一室寂寂月光。 谢九楼呼吸一颤,指尖发凉,出离神魂般往后退了半步。 他脑中又回荡起梦里的诅咒。 ——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也要观音对所爱之人永远相望不想认。 梦中那股潮水未退般的恨意,使他至今回忆起来都惊心动魄。 提灯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满心扑在宫灯上头,睁开眼只觉新奇,俯下身去,待宫灯在自己念力下再次亮起,方才满眼欢喜望向谢九楼。 可这一望,便觑着人神色不对。 提灯脸上笑容渐渐消弭,不明所以,下意识把手从宫灯上收了回去,小心唤道:“阿海海……” 谢九楼久不言语,提灯便也一动不动,只愈发紧张起来。 直到提灯耐不住,悄悄扯了扯他衣角,谢九楼方回神,自己这场无端沉默,对毫不知情的提灯而言,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吸了口气,一步上前再把提灯按到胸口,轻声问:“这灯……你喜欢?” 提灯摇头,似是感应到谢九楼的情绪,故意把脸转到另一边:“不喜欢。” 谢九楼扶正提灯双肩,指腹擦在一刻钟前提灯被他捏红的脸颊处,弯下腰,与提灯齐平道:“提灯,我问你。你要好好地想,想好了,再答。” 提灯见他这般郑重,只抓着桌沿点头。 “以前……有两个人,他们吵架。吵得很厉害,其中一个,杀死了另一个人。”谢九楼分别握住提灯两手,先举起提灯左手,“被杀的那个,就在临死前下了诅咒。” 他又举起提灯右手:“他要对方失去所爱的一切,永远找不回来。” 谢九楼顿了顿,捏着提灯左手问:“如果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你杀了我,我对你下咒,你怎么办?” 提灯想也不想:“我去找你。” “可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那我救你。” 谢九楼蹲在提灯脚下,仰起头,眼眶微红道:“那你把我救了以后,我不记得你了,你也不能告诉我,怎么办?” 提灯这时安静了一瞬,说:“从头来。” “怎么从头?” 提灯回想着,说:“你……给我名字,叫提灯——从这里……从头。” 他说完,看到谢九楼眼中晃动的水光,他觉得谢九楼似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像在这一刹通过那点若隐若现的水光告诉他,告诉他他已望尽彼此的一生,眼前就快烟消云散,今夜之言往后终成谶语。 可最后谢九楼只说:“那你要记得,一个字也不要忘。” 提灯说:“我不忘。” “提灯,”谢九楼猛地起身用力抱住他,“提灯。一个人太久,我会害怕。” 提灯似懂非懂,只感知着谢九楼的不安,默默攀上他的小臂:“我来找你,你不要怕。” - 夜阑时分,行宫脚下的永净神庙,无渡推了桌上的香炉贡品,正手执刻刀画笔,在一张才割下来的人皮上描摹修剪。 旁边倚柱放着一个木偶,只由极其简单的几截木头拼接而成,除后背刺着一片写了第七歌生辰八字的傀咒外,毫无任何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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