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莫廷什么都没做，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将权杖又向城主的方向压了压。声音轻地只有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见。
“愿你记住自己的誓言。”
说完他就直起身，后退几步，随着他的动作，外围所有的祭司、祀女、士兵都齐齐单膝跪下，连他身边的狮鹫与大角鹿也低下头，伏下了身体。
只余莫廷一个人弯着腰站着，好似一片草原上的青松。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无留恋，弯下腰的时候脸侧因为起身而向上飘荡的金发才刚刚落下。他闭着眼睛，沉默地向亚恒回礼。
亚恒握着那柄权杖缓缓站直了身子，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又变成了那个大权在握的城主。这柄代表着神明眷顾的权杖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可更珍贵的东西却随着时间渐行渐远。
他看向对面的人，在第一次举行这个仪式的时候，他们都正直盛年。而现在，他的样貌已经接近中年，冗长的生命让他的灵魂都变得腐朽，从内里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可莫廷没有，他还是那样的年轻，灵魂耀眼无比，连时间也愿意为他停留。肮脏的嫉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布满了他的心房，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肯告诉他永生的方法？他那样渴求了，那样哀求了，莫廷却什么都不肯说，让他用那样邪恶的魔术苟延残喘，明明他们曾经是那样要好的朋友。
他再度闭了闭眼，换上那副得体仁慈的假笑，所有的人都说他高尚无私，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幅面皮下的，是怎么样丑陋又扭曲的灵魂。
可是他停不下来了，他沉浸在权利和虚荣里。亚恒举起从莫廷手中接来的权杖，振臂高呼：“愿神的光辉照耀！”
“愿神的光辉照耀！”“愿神的光辉照耀！”不止那些祭司团，在场所有的人都一齐欢呼起来，他们一遍遍地重复着城主的话，大角鹿和狮鹫也仰起头嘶鸣，一声悠长，一声气势磅礴。转眼间所有人都被着氛围感染，连洛河都觉得心潮澎湃。
等人群的欢呼声渐渐停止之后，城主便挥挥手示意安静，进行下一步献上祭品的步骤。狮鹫和大角鹿都退了出去，连带着莫廷也是。
站在外侧的女祭司一个接着一个将手中的托盘放到推出的长桌上，那些宝石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珠光宝气的一片。即使先前已经看见了一部分，洛河还是觉得自己酸了。
林朝兴奋地眼睛都亮了，踮着脚尖向前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恹恹地垂下脑袋。
俗话说开幕式总是开头好看，在献上祭品的环节开始之后，洛河就渐渐地感受到无聊。每一样祭品呈上之前，祭司都会报出大声地报出这样东西的名字，介绍它的产地，工艺。并带着托盘，沿着广场外围的缎带走一圈，供来参观的人欣赏。既然是为了欣赏，那走必定很慢。
洛河对这种东西无非就是看个新鲜，没到需要了解的程度。觉得无聊之后，她的两条腿也像迎合似的向大脑发出了劳累的信号。
但是……这种场合是不能随便离开的吧。
洛河环视一圈，周围所有人似乎都还沉浸在热烈的氛围中，只有她一个人格格不入。她很小心，就还是坚持着继续看，可这节目实在是太无聊了，简直是浪费她的时间，她两条腿的肌肉也在抗议，就小声地问织罗能不能离开。
织罗颇有些惊讶：“这可是祈神节？你要走吗？”
洛河只好赔笑说实在是太累了，但是织罗不太赞同，她拧着眉小声劝洛河还是留下来，一时间僵持在那里。一直没说话的林朝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劝道：“神明想必也不会让自己的子民受苦吧。”
不愧是了解织罗的人，她这么一句话就让洛河说了半天都没有被说服的织罗退步了。她皱着眉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那你小心一点，弯腰出去吧，尽量不要被发现。”
洛河立刻点点头表示知道，感激地朝林朝露出一个笑。可惜林朝不领情——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又朝洛河翻了个白眼。
洛河矮着身子穿过了层层人群，直到确认不会被注意到才重新挺直了腰背，祈神节真的算是这里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了，大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几乎所有人都去观看那个开幕式。
她匆匆回到善堂，打算好好让自己的腿休息一会儿。可谁知刚打开房门，就见自己的床上坐了一个人，洛河的心猛地一跳，又旋即放下。
那人的金发还散落在肩头，只穿了件朴素的白袍，额冠和珍贵的衣物都不见了，冰蓝色的眸子里全是恹恹的意味。
第22章 祈神（十）
仪式的部分结束后，就有一对士兵和高阶祭司前来‘请’莫廷回神庙。
人多眼杂，他们的动作还算彬彬有礼。但还没等莫廷说什么，随着远处一声人的惊呼，大角鹿忽然从远处跑来，依依不舍地咬着他的衣角。狮鹫倒是显得更加稳重，小跑着前来，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他和士兵的中间，喉咙里不断发出低低的嘶鸣。
刚刚发出惊呼的人就是照顾他们俩的祭司，明显制止不了他们，正错愕地站在原地。
现在是魔术微末的时代，从黑夜的消失开始，人们能够运用的魔术元素越来越少，拥有魔法天赋的新生儿也寥寥无几。从前只需要一个人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魔术，现在却需要一队的祭司合作才能一起完成。并且因为多人参与，控制魔术元素的流向又成了一个难题，对参与者来说，稍有差池，就是一场灾难。
不止人类，连动物们也受到了影响，拥有魔术天赋的兽类数量也在逐年下滑。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曾经作为坐骑使用的狮鹫和大角鹿已经变成了非常难得一见的珍奇品种。
在这场魔术灾难初见端倪时，城主就下令让神庙祭司们调查这件事情，可至今不知换了多少个负责人，这个谜团仍然像最初的那样披着神秘的面纱，一星半点都没有被人揭开。就像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将事情向无可挽回的边缘推去，或许，问问他们的神还比较快些。
传说中，大角鹿是生神的坐骑。相传每天清晨，金发蓝眼的神明坐着金色的鹿，握着未开的莲枝从空中播撒生命的种子，他所到之处都将迎来太阳，他的眼睛是天底下最纯净的湖水结晶。
而狮鹫则是死神的坐骑，每每暮色降临，他就带着凋零的白莲，自东向西收割将死之人的灵魂，他所到之处连太阳都要被驱逐，他的发是夜幕，他的眼睛是鲜血的献祭，座下狮鹫的每一次尖啸，都是一个灵魂被迫分离□□的哀鸣。
因此，在祈神节上代表着生神的大祭司才会骑着大角鹿，狮鹫只能走在他们的后方。
但它们也是这神庙圈养的唯二两只魔兽了，是异常珍贵的存在，谁也不敢间接、或者直接伤害到它们。现在他们挡在了大祭司面前，这让负责押送他的士兵们非常为难，他们谁也不想担上责任，面面相觑，拿着武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感受到被拉扯的阻力，顺着力道看过去的莫廷，就见到了两双盯着自己的兽瞳。黑色的那双是大角鹿的，它的眼睛很温润，仿佛含着水光。
这个世界的魔兽拥有智慧，越是珍稀、寿命长的魔兽的上限也越高。在神庙收藏的书籍中，记载了在魔术凋敝前的时代，甚至有一头无所不知的红龙。
它的思维比人类最睿智的学者还要高深，许多国王、学者，都付出了高额的报酬来寻求它的帮助和建议。
它生活在南边最活跃的火山，坐拥着无与伦比的财宝。它收藏的那些金币、珠宝，甚至能将自己庞大的身躯都埋藏进去，稍稍一动，这些金币就像瀑布一样哗啦啦地流动，眼前全是这些金币反射的光辉。
但，在魔术凋敝的时代来临之前，它就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在某一天发现红龙的巢穴空空荡荡，大殿里金灿灿的宝物一夜之间凭空蒸发，一枚金币都没有留下。
或许是无所不知的红龙预知到了时代的更迭，选择和它的珍宝安安静静地渡过最后一段时光，然后陷入沉眠。这沉眠可能只是暂时的，也可能是永久的。
它像是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因为对人类来说，在红龙消失后的不久，长久的、动乱的时代就此开始。
如果说红龙代表着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那这头大角鹿就只有差不多人类七、八岁孩童的思维。
它刚刚二十岁，它的父母也曾做过大祭司在祈神节上的坐骑。那是神庙最后一对大角鹿，却还是在生下它后双双离去。
莫廷是它来到这个世界上后见的第一个人，他还记得那天新生的生命带着湿漉漉的血迹，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它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柔弱，轻轻吹过的一阵风就能让它冷得瑟瑟发抖。没有巨大的角，也没有厚实的皮毛，只会小声叫着，在呜呜咽咽在他的手心里磨蹭舔舐，在湿润的触感里记住他的气味。
“可可。”他一句话，就这么决定了它的名字。
对可可来说，莫廷就像是父母一般的存在，但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就像雏鸟终究要离开父母。
在它的记忆里，那明明是在很普通的一天，太阳照常挂在天空，它的午饭依旧是一盘红色浆果，甜美多汁。角那时候就要生长出来了，头顶深入骨髓地痒，它很喜欢在房间门口的第二根柱子上蹭痒，觉得那里的浮雕凹凸不平地最好。
可突然，房间外来了一大群白袍和银色衣服的人，把房间团团围了起来。它还太小，不明白那些明晃晃的光是危险的武器，还以为是什么新的玩具，兴奋地啼鸣。
接着‘父亲’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的神色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么一天。
可可小跑着想给‘父亲’展示新来的玩具，可那些‘玩具’忽然动了，他们迅速地阻隔在它们中间，好像一片银光闪闪的墙壁。随后很快有人围上来，拖着它想将它带离这里。
可可那么小，它没有杀伤性的大角，也没有修长的四蹄，那些人很快用绳子套住了它的脖子子，用绳子绑住了它的四蹄，将它放倒在地上，用白色的步拖着它离开。它哀哀嘶鸣，不明所以，是不是它做错了什么事情，父亲要抛弃它了。
或许是它的哀求有了效果，它看见‘父亲’被包围着的银光送到了它面前，低下身抚摸它的额头。
这是可可撒娇时最喜欢的动作，那种触感带来的酥麻能从头顶的小鹿角一下窜遍它的全身，让它舒服地直哼哼。
这个动作就像是心照不宣的暗号。每次它做错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只要父亲愿意这样摸摸它，就代表了雨过天晴。
然而这次它错了，就和现在一样——
莫廷伸手将被它咬住的袍角一点点拖了出来，他看向可可的目光怜爱又悲悯。可也仅此而已了，除了这些飘渺的目光，可可所期待的任何其他的东西，都不会从他那里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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