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催玉觉得这小兔崽子还挺不好扭矫。 不过,卫樾这会儿瞧着并没有不顾理智的倾向,温催玉便没放弃,继续道:“可臣也对陛下好过,比方您这手,就是臣帮忙上药包扎的,臣也没要陛下道谢。” 卫樾错愕地瞪他:“朕是皇帝,你是臣子,你要朕对你致歉就已经十分狂妄,居然还敢要朕因为你帮忙上药就道谢?温太傅,你是觉得朕左右没在朝堂当过真皇帝,所以好糊弄吗!” “陛下,《论语》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亦言,‘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温催玉不急不忙道。 “您若是想当一个臣民都信服的君主,便不能把‘臣民为皇帝做什么都理所应当’挂在嘴边,即便您当真这样想,也至少把表面装起来,尤其是您如今尚未掌权。” 卫樾怔住。 温催玉又说起摄政王:“您看庄王,即便他大权在握,朝中无人不知他十年前起兵谋反,杀了先帝还不够,更是连先帝的皇子都诛杀殆尽、只留了您这一个好操控的傀儡,这些年庄王更是党同伐异,独揽大权生杀予夺。” “庄王并非仁义君子,人人皆知,他不装也行,可他还是在人前作出一派和气,您难道以为,是庄王本□□作戏吗?纵然都知道他是在作戏,可这也是有用的。” 卫樾被温催玉说得心绪复杂,他问:“你说,即便朕心口不一也要佯装……那你就不怕,朕当真并非明君,将来得了势,便对你兔死狗烹?” 温催玉轻笑:“陛下,臣方才同您说过,打算循序渐进地教导您。而以您如今的脾性,臣直言要您真心做一个明君,您只怕是听不进去,还觉得臣异想天开。” “所以臣只能先让您知道,您要夺权,就至少要装成一个明君。但臣有信心,终有一日能把您劝导成真正的明君。” 卫樾咄咄逼人地追问:“若是不能呢?你不怕煞费苦心后寒心?” “那便是臣赌输了,有什么下场,臣自己受着。”温催玉定定地看着卫樾。 卫樾的气焰一下子消散许多。 他沉默片刻,又问:“可朕若是开始装明君了,庄王也就该忌惮了,他如日中天,朕实话实说,并没有与他相斗的底气。届时兴许他还愿意留下朕这个傀儡的性命,可你怕是必死无疑。” 说着生死大事,卫樾没想到温催玉此时居然注意到的是:“陛下这话便说得很熨帖,会让人觉得没白白有效忠之意。” 温催玉语气欣慰,卫樾蹙眉:“你当真不怕死?” “臣怕。”温催玉回答。 不然最开始,温催玉也不会想的是延续原主明哲保身的做法,直到被系统的“电疗”折腾得没办法了,才被迫靠近卫樾。 “但害怕没有用,还是要面对,所以臣觉得,可以因此更加谨慎小心,但不必因此步步自困。”温催玉又道,“不过,陛下所言甚是,眼下还没到能直接引起庄王忌惮的时候,所以还需韬光养晦。” “但在不被庄王发现的地方,臣与陛下说的那些利于笼络人心的做法,便是能开始实施的。陛下若是觉得还不到时机,想要再蛰伏,那臣所说的这些,纵然不实施,记住也是好的,终有一日能用上。” 卫樾咬了咬牙,又问:“你好似一点都不担心,朕其实没那么远大的志向,朕心甘情愿在这皇位上当个作威作福的傀儡皇帝,直到摄政王比朕先老死。那你的这些教导,还有何用?” 温催玉静静地看着卫樾那心绪万千的眼睛,说:“陛下忘了,臣说过,若您不想争,臣就陪着您,功绩和风险都少点,将来即使只在您面前凑个共苦的情分,总比没有好。” “若您不争,那臣教导的这些,您当是修身养性便好。心性也是影响寿数的,您每日有闲,再心情好些,总能活得比庄王长久。” 卫樾死死地睁大眼睛,和温催玉柔和的眉眼对视,语气充满叛逆:“那若是朕死在了庄王前面呢?那你不是彻底一场空?连所谓的患难情分也用不上,朕给不了你好处,你说不定还会因为被发现投靠了朕,然后被庄王早早杀了……” 温催玉无奈,轻声叹气。 他抬起手,抚了抚卫樾的发顶。 卫樾登时惊呆,连躲避都顾不得了:“你……你敢摸朕的头!” 温催玉放下手,目光柔软地看着面前才十六岁的少帝。 “陛下,您知道吗,您方才步步紧逼、咄咄追问的模样,就像是在冰天雪地的险境中捡到了一个能取暖的火折子,但又害怕火折子是假的,所以反反复复确认,即便您知道这样有提前消耗完火折子的风险,也还是难以控制。” 卫樾脸上还有明显的少年气,那藏在倨傲表象下的惶惶不安,让温催玉越说越泛起心疼。 此刻,纵然没有系统强制,温催玉也不会放弃卫樾了。 “陛下,对待别人不要这样咄咄逼人,是真会把人吓跑的。”温催玉轻言细语。 卫樾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睛一酸:“……你不会被吓跑吗?” 温催玉轻松道:“还好,臣脾气比较好,但性子比表面看起来倔,认定了就难改了。” 卫樾抿了抿唇,垂首不语,把他觉得会很丢脸的泪意憋了回去。 他回想起温催玉此前说的—— “陛下,臣若是同您讲情义,说臣就是路见不平,怜惜您六岁登基、十年来无人相伴,所以想要拿命陪您一程,您可愿意信?” 他可愿意信? …… 稍等片刻,觉得这小孩应该已经收拾好情绪后,温催玉开口道:“陛下,那臣继续给您讲学吧?” 温催玉没打算再揪着致歉或道谢不放。 但卫樾却在下一刻开了口:“掐你脖子,是朕不对。你对朕的好意,朕领了,之后不会再故意与你为难。朕虽然跋扈,但并非不知好歹。” 温催玉怔了怔,旋即莞尔,对卫樾一拱手:“是,臣听见了。那臣也在此谢过陛下昨日为臣请太医的事。” 这么和气得有些温情脉脉的场面,让卫樾觉得有些不自在,所以扭过脸说:“你用心讲学便是了。” 虽然还是知道原书剧情,也知道卫樾本性并非温良,眼下这模样是难得被他不厌其烦的剖白给触动了。 但卫樾当前的反应,还是足以让温催玉觉得很欣慰,也觉得很有希望——这小皇帝并非没有感情,不是吗? 温催玉一时感慨,便又抬手摸了摸卫樾的头:“是,陛下。” 卫樾感觉着脑袋上的轻柔重量,抿了抿唇,虽然不习惯,但没吭声。 见卫樾这么乖巧,温催玉愉快地放下了手,看向竹简上的字。 他没注意到,卫樾在他放下手之后,露出了一点失落的表情。 卫樾的目光在温催玉放下的手上停留了几息,才匆忙移开视线。
第10章 温催玉又哭起来,也很棘手。 卫樾配合,温催玉的讲学就顺利了许多。 转眼到了午时用膳的时辰。 往日,因为这课上得敷衍,所以借着午膳也就顺势下课,少帝回他的定风殿,太傅出宫回府,师生和睦。 今天,定风殿值守的宫人蔡庆一如往常过来,走到门外,正准备朝里通禀,就被里面的情景惊得一愣——温太傅和陛下居然相邻而坐,瞧着很是上和下睦。 陛下居然在认真听温太傅讲学! 蔡庆吓了一跳,一时都不敢出声惊扰,生怕打搅了这画面,让少帝卫樾心气不顺、找他撒火。 不过,方向缘故,温催玉余光里已经瞥到了门口来了人。 他讲完当前这句后,停下来,看了过去。 卫樾听他停了,有点意犹未尽,所以看向门外蔡庆的目光也就不太舒坦。 “你来干什么?”卫樾冷声问。 他这对旁人没有变化的语气,让温催玉有点无奈。 但转念一想,反正目前还得韬光养晦着,卫樾这脾气慢慢改,来得及。改快了还怕他之后装不像,招来庄王忌惮呢。 蔡庆被卫樾的语气吓得一抖,连忙在门外跪下:“陛下,到午膳时辰了。您今日还是回定风殿用膳吗?” 好好的按往日规矩前来通禀午膳,结果被忘了时辰的少帝吓唬了一顿,蔡庆也是无妄之灾。 奈何卫樾不是乐于反思的性子,还是理直气壮觉得是蔡庆没眼色、打扰了他听课。 “不吃,滚。”卫樾不满地回答,然后看向温催玉,语气不自觉乖顺许多,“继续授课吧,朕听着呢。” 温催玉:“……陛下,您不吃,臣得吃。” 卫樾蹙起眉,那眼神好像在说“吃饭重要还是给朕讲学重要?你居然要吃饭、居然吃得下饭!”。 温催玉好脾气地看着他。 卫樾抿了下唇:“好吧,身体弱就是麻烦,一顿不吃都不行,难养得很……蔡庆,把午膳送到这里来,朕和温太傅一起用。” 温催玉还没来得及开口,殿门口的蔡庆就如逢大赦一般连忙道:“是,奴才这便去办。” 然后匆匆爬起身,跑走了。 温催玉无奈,对卫樾道:“陛下,臣本是想说,不如今日的课就到这里,陛下回定风殿用膳,臣也出宫回府去。” 闻言,卫樾的脸色明显不高兴起来,他盯着温催玉,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你就这么急着走。” “陛下这脾气可真是说来就来。”温催玉轻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陛下,臣已连续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嗓子实在是受不了了。” 卫樾愣了下,然后语气服软下来:“那……待会儿用膳的时候,你不是就能休息了吗,午后再继续授课也不行吗?” 温催玉见他又乖了,言语间也很是好学,不由得欣慰地抬起手,摸了摸卫樾的头。 卫樾抿住唇。 “陛下,臣今日准备不足,实则还没想好要怎么给陛下安排每日的课程、每段时日的授课目标,又要如何协调讲学时的步骤,让陛下有听课的时间、也有吸纳和融会贯通的时间,还要臣的身体能承受得住,不至于因为臣而耽误陛下课业。” 温催玉慢条斯理地解释:“这些都是需要臣好生思索、规划筹谋的。所以臣才想,今日授课就到这里,臣用下午的时间把方才说的这些都盘算好,明日起便是陛下不乐意,臣也不会放陛下午间便下课了。” 卫樾本以为,温催玉说要走,是因为不想给他上太久的课、整日都面对他。 毕竟他确实不好相处,温催玉就算再诚心投效他、面对他时乐意好脾气地哄着,但肯定也是不想整日都耗神在他身上的。 但没想到,温催玉只是为了从明日起,可以更好的给他授课讲学…… 卫樾看着温催玉刚放下的手,回想着方才这手放在他头顶轻柔抚摸的感觉,无端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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