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的唱诵声中,他咬紧嘴唇,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支持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用手扯紧了斗篷的边沿,浑身打着冷战。没药的苦香空前浓重,填充了他的斗篷,又从织物每一道缝隙里争先恐后地爬出去。他身上结成一层沉重黏腻的壳;在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他身体的腔道像隔开一道刀痕的橡胶树皮,汁液带着残忍罪恶的意味淙淙外流。 潮湿的腿间在冬日里迅速化为冰冷。他的身体却继续升温。寒冷,禁食,鞭笞,自十二岁进入修道院以来,他在自己身上施加过最严格的苦修,还不知道什么是情欲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一生都将对抗情欲的信条。 而他这一天终于懂得了,世界上存在着一种情欲,是人类根本无法战胜的。 喻文州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巴黎的。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只声称受了风寒,正严重地发热,并且有些癔病。他反复测试车夫与从人,确认他们闻不到自己的味道之后,他上了马车,驰往巴黎。一路为了避开城市和人口聚集的乡村,他刻意几次错过驿站,在野地中歇宿。 他知道自己该避开什么。 他此生最大的幸运或许就是,站在圣伯多禄广场前的那一刻,身边并没有Alpha。 他行了一路,阴冷的冬季的西风在车外喧噪了一路。碎裂的云垂到马车檐顶,一两滴嘶哑的雨溅起灰尘;喻文州浑浑噩噩地,任由胡桃木马车的轮辐颠簸,令他沉入半昏半睡的梦里。 不知几度春秋过去,喻文州只觉得挨着车座的每一寸衫袍都已湿透,黏腻着整个身体。车的颠簸渐渐有些平缓,想来已到了巴黎。 用眼睛确认之前,他已经闻到了巴黎的味道。那是一股仿佛愚蠢和盲目的咸腥臭味,丝丝缕缕飘进车来;喻文州皱着眉,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见马车遭遇了集市,仿佛陷进了沼泽之中,旁边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流。他的马无法再奔跑,只能压下步子行走。他的车夫不耐烦地吆喝起来。 喻文州按着胸口垂挂的十字架,心中只希望行到府邸前,最后的旅程能平安。 上帝不存侥幸。 远处有谁发出一声低吼,靴底沉重地撞击着地面,向低垂着帘幕的马车靠近。 一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市集的Alpha,带着一股铁剑淬火时的刺鼻味道。 喻文州浑身早已汗透,手脚冰冷。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短剑握在手中,努力回想少年时黄少天曾开玩笑地教过他的任何一式防身技能。 “算了算了,别学了,遇到土匪你还可以试着晓以大义,要是遇到熊,你还是祈祷吧,”十六岁的黄少天哭笑不得地对他说,“我看你脑子不是白好的,你这手还敢更笨一点吗?主给你开了一扇窗的同时,就要给你关上一扇门……” 混沌的头脑想不清楚黄少天的话,喻文州猛然醒觉时,却发现自己真的习惯性地在祈祷。 他双手握着短剑,就像握着十字架。 他苦笑着放开了手。 作为一个基督徒,最后连自杀的选项也不会有。 黄少天骑着马转过街角。 雾气在整个城市头顶上垂下来。王宫,教堂,钟塔,石砌宅邸,稻草房,神剧棚,围猎场,铁器铺,织染作坊,以平等的姿态低伏在冬季的深灰笼罩下。 他刚从酒馆里出来,沾了一身油污、大麻叶和劣质蜜酒的味道。摇着铃铛的商人佝偻着从马下走过,嘴里喃喃兜售着赎罪券:“一个利弗尔一年,三个利弗尔五年,时间久的打折……” 灌下两犀角蜜酒的时间,他打听到了这几个月巴黎的近况;在他的滔滔不绝就要暴露他的身份之前,他适时地抽身离开。 市民中没有传开什么关于骑士团的消息。这是他的好消息;要想知道更多,只有直接去向喻文州问了。 慢慢踱着步子的马匹路过公墓,路过低矮破败的贫民窟。他盘算着要在哪里消磨一个下午,等到夜色降临再前往主教府。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市场就在前面了。 他正是在这一刻,闻到了空气中苦涩的没药香。 “怎么搞的,简直像某个人的书房一样……” 他咕哝着。 这味道,除了喻文州,引不起他其它任何联想。不管用于弥撒,用于祭典,还是用于日常熏蒸,这一缕苦香所在的画面里,永远都有一个喻文州。 他的胸口忽地升起不祥的预感,驱使着他催动马匹。 他的兜帽低低垂下;但身周的人见到他骑马佩剑,已自动退到两旁,脱帽向他致敬。他皱了皱眉,神经绷紧,追踪着那股危险的香味——那味道仿佛在半空中织出一道透明黏性的蛛网,而蛛网尽头,就伏着一只谋他性命的巨蛛。 下体开始抬头的时候,他清楚地确定了这种味道的成分。 但这一次,很奇异地,头脑很清明,身体产生了冲动的感觉,但被明确地框在理智的范围内;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责任感——这个Omega的味道给了他说不清的熟悉感觉;他要把他找出来,看看他的样子,然后护送他回家。 路在眼前一转,那辆马车,和那个远远就开始向马车跑去的、带着生铁浇熟味道的Alpha赫然显露在他面前。 他想也没想就出了手。 矫健的安达卢西亚白马几个跃进就到了陌生Alpha身侧,跟着剑鞘挥起,击在他的后脑。一阵突如其来的潮冷的风吹扫过四周的矮房房顶;人体倒向地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上帝啊,他杀了人!” “抓住他!带他到法庭去!” 该死的,怎么能跟这些人解释清楚? 脱身是容易的,但他的现身,本身就带有目的。 “你们仔细看看,我没有杀他,”黄少天开口,“他活得好好的,昏过去而已。我懂得怎么掌握分寸,这点力道打不死他。这个人想要袭击马车,我只是阻止……” 人声四起,竟压过了他的话声。 “证明你说的话!” “突然冲出来打人的是你!你这个暴徒!” “摘下你的兜帽,让我们看看你的脸!” 马车中的人再不现身,他就要被团团围定,难以退走了。 黄少天心中暗暗叹一口气,拉起马缰。 在这一瞬间,马车的帷帘仿佛轻轻一颤。轭在车前的诺里克马忽然打了个响鼻;一个声音自始终沉默的车中传出。 “……请不要为难他。” 周遭忽地就安静了下来。 “他的诚实,可以由我证明。” 这声音是熟悉的,每个巴黎市民都听过。 马车的帷帘掀起,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骨节分明的手。跟着是黑天鹅绒宽大的长袖,再然后,是一脚踏上马车踏板,没有戴帽子,额发汗成丝绺,脸色因苍白而显得异常神圣的喻文州。 天阴着,市场中充斥着鱼泡和鱼鳞的腥味,被切成条的牛肉的血味,面包的烘焙发酵味,和剖开的洋葱的刺鼻辣味;降临在这一切当中的喻文州,只曾远远在祭台上遥望的红衣主教,仿佛一个奇迹。 惊叹和狂喜的呼喊声忽然在人群中爆发。 “主教大人……!” 信众向前蜂拥,争先恐后扑向车前,亲吻他递出的指尖。 喻文州没有多说什么。他诵着圣号,像他惯常所做的那样,为眼前一颗颗贫乏、凡俗却虔敬的心祈福。 匆匆中他瞥了一眼远处那个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的身影。毫无疑问那是黄少天,仍旧是穿旧了的骑装,外面裹着御风的褐色斗篷,为了遮掩身份而扎紧了严实的兜帽;安达卢西亚白马得不到任何行动的指令,前蹄不安地刨着地。没有人再注意他,在喻文州现身的一刻,他已经被激动的信众所遗忘;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弃在采石场中央的古代雕像。 喻文州敛回眼神,不再望他。 他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就凭只有他能嗅到的,半空中这浓郁的没药香。 黄少天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了交织在自己和喻文州之间的是怎样的东西。 不止是红衣主教和骑士团长的身份交织在一起,不止是自幼相识相惜二十年过往交织在一起。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死性命交织在了一起。
余光里的黄少天勒着马一步步后退,最后终于转过身,逃离般远去。 波尔多酒香渐淡渐远。在不为人注意的一刻,喻文州长出一声叹息。 对,太好了,你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再靠近。 他对信众称身体抱恙,安抚着他们的同时,退回马车里,重新放下帷帘。 终于离开了市场。没有了人群的纠缠,马蹄踏着平稳而有节奏的步子,越过湿冷而泥泞的路。 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的十字架落了下去,顺着衣袍的绒面滑向地板。喻文州哆嗦着,重新拾起,紧闭起眼睛,试图祷告。 一概邪妄之事俱弃绝、天主保佑全赦我诸罪…… 淙淙的水声漫进了头脑里,是年少时流过图卢兹葡萄庄园的那条河。 河的两侧是漫山遍野的葡萄园,河岸的水磨房传来咯啦咯啦的响声。远处的背景中零星矗立着灰白的建筑,十字架生长在石头房子的顶端。沉甸甸的葡萄从蔓上垂挂下来,紫得发黑,甜得发酵,还留在架上,已经漫出了酒的香气。在将醉未醉的空气里,黄少天给他表演他刚刚学会的摔跤术。黄少天兴致高昂,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解说着动作要领,一边手抓住他的肘,腿别住他的腘窝——喻文州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放倒在了清香的草地上。修士的黑袍宽大厚重,苜蓿的湿气一时透不到身上来;黄少天一脸炫耀胜利;喻文州不着急起身,安心地躺着,只觉得水声温柔,葡萄香沉醉,不由得也弧出一个笑容。 与当年的记忆一般无二。 可是接下来的画面完全改变了。 黄少天并没有伸手拉他起来,而是俯下身,像一片盖住了蚂蚁的叶子,笼住他整个人。 黄少天已经俯得太低,一根清晰的界限被轻易越过。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挺立着,触到了他的腿;他的腰间忽然一阵酥软的颤抖。大地像个摇篮一样,舒服地摇摆晃动着;微醺的心渐渐像真的醉了;黄少天脸上狡黠地笑,手冷不丁掀起黑色外袍,摸进白长衣下摆,沿着腿内侧探寻向上,终于一把抓住了他的根茎。 喻文州狠命用自己的头撞向车厢挡板,从无法克制的幻想中强行回到巴黎带着积雨气味的马路。 “您还好吗,大人?” 车夫忧心地回头问着。 喻文州不回答,也听不见。 就像不懂身体的灼热一般,更不懂的是心口莫名而起的,随着心跳而波动着的疼痛。这辆辆暗红色的、精致的、罪恶的、绝望的胡桃木马车,向着一扇一去不返的门飞驶而去。 十六岁那年春天,喻文州和驿站的车夫谈好了第一站到普罗旺斯的价钱;修道院的长老替他付了车资,向他草草道了祝福,便转身离去。车还有半个钟才开;喻文州看身边没有人了,扭过头对着秣草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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