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出来啦。” 一阵悉悉索索,黄少天从草堆上面冒了一个脑袋,四处张望一下,跳了下来,像条淋过雨的牧羊犬一样使劲抖掉身上的草屑。 “你来得真慢!我早上什么都没吃,饿都饿死了,几次肚子叫起来,险些就被人发现。你再不来,我就昏倒在上面了。” 喻文州莞尔。 “怎么不来教堂?好歹有面包吃。” 黄少天使劲摇手。 “得啦得啦。我跟你讲,我昨天去古尔塔夫的庄子那边和人赌剑,也不知道谁跟我的家庭教师告了密,老头子又是一顿大发雷霆,害我在外面晃了一晚上没回家。早上我还真去了教堂,可是你们那送别仪式真是又臭又长,我就干脆跑出来,到这里来等你了。反正你总归是要来这里的。” “呵呵。赌剑赢了没有?” “怎么可能输啊?赢了三十个利弗尔呢。你别看我,要不是那个人高马大的蠢蛋非要赌气,拦也拦不住,他也输不了这么多。” “弗伦兹?他哪来那么多钱?” “谁知道。他家好像在私自铸币,那边的人都那么说,”黄少天耸耸肩,“不关我事。” 喻文州噗嗤一笑。 “随随便便就跟一个领了圣职的人讲这种事,你也对得起人家。” “跟你讲又没关系,”黄少天露牙笑,“要是跟别的神父说了,他们肯定要拿这件事去要挟弗伦兹家,让他捐几套银盘银杯什么的,至少也要让他买上一百年的赎罪券。你又不会。” 喻文州微微笑了一笑。 “说起来,你有担心过我没法来送你吗?” “没有啊,”喻文州说,“你肯定会来的。就像一个诺言一样精确。” 黄少天笑得很开心。 他们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四下里都没有人,上午的阳光悄静地晒在稻草堆上;隔着木头的圈门,驿站的马哼哧哼哧地打着响鼻。 “你要去罗马了……”还是黄少天开了口,“呃,我都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反正我能想到的你都能想到……那群老头子们总算聪明了一次,连那个一毛不拔的主教大人都答应资助你……但是你知道,他们不是为了你好。他们是看到了你的潜力,打算赌一赌你有一天能坐上高位。” “他们想利用我,你可以直说。” 喻文州很平静。 黄少天点头。 “这我倒不担心,我知道,你也在利用他们。他们的判断没错,你这一去,用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崭露头角,然后当上执事,当上主教,当上红衣主教……你能做到多高,只取决于你想做到多高。你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远远超过他们贫乏的想象。” 喻文州又是眨眨眼睛。 “你也是,少天,”他认真地说,“学院里都在谈论着第三次东征,谈论着西班牙的局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召集骑士了。你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让你上战场,你就会变成传说……” “哈哈哈哈哈,”黄少天突然笑出声,“怎么搞的,我是来送你的,你怎么吹捧起我……” “我不是想吹捧你,少天,”喻文州摇摇头,“你知道的。我们当然有一天会变成主教,变成骑士团的英雄,别人会叫我们尊贵的大人,即使长得比我们高,也一天到晚要仰着头看我们;但是那一天我们也会有很多很多的身不由己,就像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感觉到的那样。我也有一天,会变成你讨厌的……” 黄少天挥手打断他。 “如果你想知道我怎么看的话,文州,”他看起来一样的认真,“我这么多年,也做了很多蠢事。糟蹋农奴的庄稼害人被吊起来抽打,一时意气地跟人决斗,眼睁睁看着犯一点小错的农奴被处死。但是,做了蠢事以后买赎罪券是没用的,给教堂捐香烛做苦力也是没用的,神不救投机取巧的人——告诉我这些话的人,是你。唯一的赎罪办法就是,下一次一定要努力做正确的事。” 他拍拍喻文州的肩。 “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我相信你做的都会是正确的。” 喻文州怔怔望他许久,最终以微笑答他。 “少天,我答应你,”他慢慢地说,斟酌字句,“不管此去多少污秽艰险,我会努力铭记着我的初心。在侍奉神之前,我会好好做一个人。” 他伸出手臂,像少年要角力似的,悬停在黄少天的面前。 “我愿以主的名字祝福你……你出剑就一定会获得胜利。” 黄少天目光灼灼回望着他。 “那么我也答应你,”黄少天握住他的手,“如果你的祝福生效,那么我必须慎重挑选我出剑的理由。有朝一日,若要我在杀一人与救一人之间选择,我再也不会选错。” 他们相视着,凑近行告别的贴面礼。 房子另一头,驿马已被牵到道路上,慢慢踱着步子,发出悠长的一声呼啸。 终于黄少天不再出现在梦境里,或者说,有黄少天的梦境终于不再黏腻——喻文州睁开眼睛,发觉又一次发情期被生生捱了过去。 “这样下去不行。” 徐景熙坐在远处的桌边上,看他醒过来,对他说得斩钉截铁。 “……我知道。” 早已不知道浑噩了多少个钟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被汗透。喻文州虚脱地躺着,无法想象这事情会还有下一次。 他们除了徒增些绝望的知识,依旧对这事情束手无策。 麝香,苦艾,催情的仙茅,催吐的番泻,鞭笞,针刺,放血,他整个人成了徐景熙的试验体;然而除了徒增折磨,对减灭情欲这个目标,根本没一分成效。 他也不知道他瞒过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已经猜到。 他的发情频繁而规律;自罗马归来,他已连续缺席两个庆日。勉强出席了圣灰日的涂灰礼,却是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要是再这样下去,简直要错过圣母领报日,甚至复活节。 挡不住坊间流言纷起。主教身体抱恙阶段闭门谢绝一切探问,甚至陛下的使节也都不放进来;结合几年内人群中发生的异变,宫廷中有些猜测,已经接近事实。 清醒的时间里他费尽心力来往斡旋,试图让他定期古怪的消失在人们心中淡去;但发情的怒潮一朝席卷,一次又一次,连和他过从最密的人,也渐渐无法为他辩白。 喻文州清醒地看见自己站在一条破败的船,水从甲板的破洞里漫上来。他奋力地,徒劳地向外舀,自知无法挡住即将到来的命运。 “黄少天去了一趟佛兰德斯。” 徐景熙忽然开口。 猛然听到这个名字,喻文州只感觉到浓重的不真实,脑袋一时有点发懵。 徐景熙没发觉他的走神,接着说下去。 “他找到了他曾经的骑士团成员们。就是那些,变成了Alpha,和Omega女性结婚,被你送走的人们。” “……然后呢?” 喻文州抬起了头。 “虽然你在发情期之外状态很正常,但和Alpha近距离接触的Omega有时会被诱导出发情,这件事我们都已经知道。黄少天也知道,所以他不敢来找你。他找到了我。” 喻文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给了你一个选项,”徐景熙也看着喻文州的眼睛,“叫做标记。” 女性Alpha是存在的。你转告他,现在必须跟时间赛跑,跟那些恨他的人们赛跑,只要能找到一个可靠的,我相信没有人能拒绝他……他是领了圣职的,他不能结婚,但如果只是情妇的话,里昂的老主教们谁没有过十个八个的。说实话,我很讨厌这种想法,更讨厌说出来,但是你还是帮我转告他。我无论如何都想救他。 我会继续去找,有一点新的消息,我就带回来给你。告诉他,不要放弃希望。 喻文州几乎能想象出黄少天对着徐景熙说出这番话时的样子。 眉皱起来,认真的,不带停顿的,坚定的样子。 徐景熙已经告诉他,为了解救那些暂时关押起来的Omega,他们已经在找;但,如黄少天自己也明白的,他们希望渺茫。 男性Omega的身体变化尚是隐秘的、不明显的,但女性Alpha却不同。她们在分化期长出的外生殖器,使得她们要么永远遮蔽起自己的身体,不让任何人发现,要么被他人和自己的恐惧推上十字架。无知的、狭隘的、对超越常识之物的简单仇恨是如此汹涌,哪里一长起些微的芽,就有无数人举着火把,将一整片地都烧成焦土。 喻文州没有否认黄少天的提案,也继续接受着徐景熙死马当活马医的实验。 但他心里明白,到真正走投无路的那一刻,他心里能够接受的选项是什么。 他的时间竟比他想象中还宽裕一点;四旬期在心惊肉跳中过去了,圣母领报日游行过去了,复活节的庆典也顺利地主持了,他的发情期竟然一直没有来。 主日的祭台下,他看到他的仇敌们,以那伙奢淫的宫内贵族为代表,因无法抓到他最后的把柄而咬牙切齿地望着他。接下来他还能有一个多月的缓冲:这一个多月里,没有重大的、无法错过的圣事。明日是圣马尔谷瞻礼日,但已非节日,他纵使缺席,也无伤大局。 庆典就要结束了,他的心是静的。温黄的光从他头上的穹顶漏下来,教众与教堂石顶间庞大的空间内,一片寂静的白茫。 枢机权杖好好地执在喻文州手里,不知怎么就倒了下来。 好在他身边的辅祭眼疾手快,权杖还没触到地就被他托住,交回了喻文州手上。 不太对。 喻文州仍然站在经台前面,在信众的阿门声中领诵着经文。他察觉到了——体力消耗莫名地快,口舌也莫名地干燥起来;并没有站立太久,双腿却切实地发着抖。同时,他闻到了自己身体深处升腾起来的没药香味。 在这种时候? 他垂下眼,几乎不可察觉地,稍稍将语速加快。 并不是捱不过去。他第一次发情时,在枢机阵中;第二次,他还没掌握自己的规律,在弥撒正中。他都靠着强韧的意志力,完整而不失风度地回到了自己房中。 一缕橄榄的清香撩拨了他的神经。 他忽然就看到了信众的前排,一个在转暖的天气中也仍旧裹着裘绒,瑟瑟发着抖的身形;那是个年轻人,时不时抬袖抹一把汗,头狠狠地低下去,仿佛抬起头就会被看穿某种秘密般地,拼命掩藏着自己的形貌。 是个Omega。 喻文州已经有了些经验,能够迅速判断出来。 可是为什么在这里?他显然清楚自己在发情,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知道自己的危险——那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来到人群当中? 又一瞥间,他看到Omega身边站立着的,衣着华贵的陛下的宠臣,一位在上一次肃清处决之后,新近成为了他的仇敌的宫内男爵——毫不掩饰脸上腥膻的嘲笑,明白无误地,将他陷阱的设计展示在喻文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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