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儿坐在门外阶上,浑然未觉。他如今少了些贪玩,拿着润玉从前誊写给他的经文来回来去地看。他尚一知半解,但好学之始不过是心向往之。润玉哥哥的声音好听,字也好看,鲤儿便爱听他讲经释义,爱看他笔下文章。 经中时有“涅槃”二字,也被他写得格外俊逸有力。 现在润玉哥哥连笔都拿不起来了。鲤儿有些难过。 “彦佑哥哥,这里总说涅槃,谁都可以涅槃吗?” 彦佑仍暗中查探四方,嘴上说道:“论修行,或许有望;真论起死回生,那便只有不知哪辈子积了德的凤凰一脉可以。” “什么起死回生?!”银光过处,二人一鹿忽然现形。一女子将话听了一半,便急急跑来,正是锦觅。 旭凤自是察觉外面动静,也幻形现身。 “锦觅?”他看看她身后的魇兽,还有不远处负手立着的水神,“你们来做什么?” 锦觅伽蓝封印一解,水属灵力大涨,便带了魇兽避水入湖。 “凤凰,”锦觅回身抚抚魇兽的脑袋,“小鱼仙倌把小乖乖送我了, 我昨日去璇玑宫,见它闷闷不乐,所以带它散心。” 对了,唯一一只能在宫里逗他开心的,都送了人。润玉当时为了婚约,真是豁得出去。 “……以后不许随便带它。”旭凤道,“他惯爱乱送东西,没个轻重,你得还我。” “凭什么,要还也是还小鱼仙倌……”锦觅不假思索道,提及此却赶紧闭了嘴。 水神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火神殿下。” “水神仙上。”旭凤还礼。 “凤凰,”锦觅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湖底景色柔暗如一场梦境,她却顾不上新奇,只想看看润玉可在,“小鱼仙倌还好吗?邝露说她在等他回去,可她看起来……好像等得很伤心。” “……他啊,”旭凤转开身去,“他不喜欢那里,怕是不会回去了。” “不回去了?去哪里了?” 旭凤没有答话。锦觅望着他一身白衣,不苟言笑的样子,只觉得该问什么,又怕问错,只得去看别处。魇兽熟悉主人灵息,四处跑动追寻,最后在鲤儿身旁停下,用鼻头蹭他肩膀,表示亲昵。 洛霖此次原本只是带着锦觅巡视各界水域,顺路来此。他近日亦有心事,对着旭凤却不知如何谈起。 他对天家并无好感,若非要挑,也是更喜欢润玉一些。他知润玉并非不通心术之人,但对锦觅却是真心实意的好,知世圆融在外,温良柔情在内。 回看下凡历劫之时,也是旭凤堪比灾星,倒是润玉总于险中相救。 洛霖久居世外,尚受不了天帝天后千里之外跋扈发难。润玉近在他二人座下,更不知要忍受多少。 他如今寻回女儿,也渐渐懂了为人父母之心。帝后旁观润玉失去生母,在九霄云殿散去千年灵力,岂是爱子之人所为。 他事后听宣赶去,压着怒气,在闹剧收场空无一人的殿中收拾残局。那时他有一瞬想过,若是润玉与锦觅当真成婚,不妨留他在花界,或在洛湘府,只当多了一个儿子,平日对弈论道,烹茶煮酒,也可关怀一二。 可润玉未曾肖想旁人关怀。他已身处谷底,却仍默默退婚,全不待人雪中送炭。 有子如此,非是太微荼姚的功劳。他们教出来的只会是旭凤那样,自信满满地给人好处,不是不图回报,只是志在必得,认为终有一日对方会让他如愿而已。 只是旭凤之前争抢婚约,如今润玉退婚,他却也安分了,倒像图的不是锦觅,而是兄长。 如今润玉倒真把一切都拱手相让了。 洛霖对太微容忍避让,本因他作为天帝,也算尽职。他虽时有以权谋私,至少治下各界安稳。 可天帝此次私纵穷奇,若非夜神舍生取义,魔界必有无数无辜生灵死伤惨重。如今夜神身死,天帝又可借此宣战。 原来他向来野心勃勃。梓芬含恨而死,也只想让现世长久安稳,可他仍欲开疆拓土,对如今太平不屑一顾。 洛霖亦觉得,此前不追究爱恨情仇,或许是错了。 廉晁生性不爱拘束,但哪怕当年强拉他回来无为而治,怕是也比太微好些。那时王位初定,要倾覆重来,虽也难免死伤,至少比如今容易。 的确无人因为造反死伤,却有灾祸报应在别人身上。昔日簌离公主死了。龙鱼一族覆灭。花神死了。鼠仙在殿上就义。 如今又多一个润玉。 他在人间湖泊,仰头便可看到水面洒遍星辉月色,皆是夜神手笔。这星空他也看了千年万年,日复一日,琐碎严密,热闹温柔,尽在其中。即使在阴云密布的夜晚,也无丝毫懈怠,只在远空安静地亮着。 人间多少倾慕向往,是对着如此星月而生。润玉只当这些心意荣宠与他无关,未曾炫耀,也未曾鄙弃。他以后辈的身份与自己说话,是天界少有的干净语气,抛却前尘搬的无怨无恨,身无一物的谦逊,倾其所有的赤诚,私下心思再多,也是花费在所爱之人身上。 这样的人也因太微死了。 “水神仙上。”旭凤自那几人与魇兽玩闹之处收回目光,向他走来,揖了一礼,“您昔日于兄长有恩,旭凤在此拜谢。”
洛霖叹了口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如今……” 如今也未能再救一次。 旭凤不否认水神仁义,只是他的仗义执言,总是有些微妙。就如漫天大雨中,他若顺手路过,便为你举伞挡上一挡,也不问前事,不论你是好是坏,是被谁扔出来淋雨。他总劝人莫结新仇,可种种恩怨,岂是因为一把伞挡了方寸天地便能消失不见的。 此前尽已污湿的袍袖,也不会因他挡了片刻,就回归一尘不染。 可是水神毕竟心善心软,同情弱者,如今局势,正需将他拉拢一二。 “此前是我幼稚,其实仔细想来,兄长自幼失恃,父帝母神挂心于我。若那桩亲事能成,他能唤水神一声岳丈,也不至于此生寒凉。”旭凤心下自然并不如此希望,又故作失言悔改,“如今再如此说,便是连累锦觅了,我唐突了。” “不必介怀。”水神只摇摇头。旭凤的话提醒了他,他自润玉被荼姚接来天界,便认出他是簌离之子。在润玉少时,洛霖偶去天界赴宴议事,便能看到他虽是孤独无依,却总得体待人,不肯有半分露怯。 洛霖纵能救他一时,却不能一世。为免多生事端,从未上前关怀一二,未曾透露他母亲生训,任他独自长大。 他只庆幸夜神殿下没被宠坏,认贼作母,却未想过从来无人疼宠,于孩童而言如何要紧。锦觅自小有一众芳主管教关怀,他尚会心疼,更何况润玉。 “晚辈斗胆,自兄长……去后,我有一惑难解,可否请教水神。”旭凤道。 “火神殿下请讲。” “晚辈冒犯,对先花神之事,曾探听一二。”旭凤见水神果然变了脸色,赶忙低下头去,“我想,花界叛出天界,却不曾寻衅,想来是因花神嘱托。兄长此次在魔界散灵,亦是记着天魔两界战乱之苦,不愿悲剧重演。可父帝与他们实非一心,他们代价惨痛,却也无力回天。此事,不知水神可有解法。” “此言的确讽刺,”水神苦笑,“若有解法,我何至于避世千年,如今才与锦觅相认。” “至少,花界十二芳主自治万年,亦无差错。”旭凤道,“我此前往人间历劫,亦见国有大小,治分微宏,区别只是成王败寇,有多少人甘愿服从于谁。” 他话中别有深意,洛霖抬眼望去。 如今旭凤,又不似从前那个盼着他把女儿交给自己的人。 他想要的更多了,却不再是为自己。 旭凤如他所料,说了下去:“花界可无花神,天界为何一定要有天帝?” “殿下慎言!”水神低声斥道。 “就算各为其主,至少大家往来皆凭自愿,输赢自负。分久必合,总有新朝应运而生。”旭凤道,“好过如今各自拘束,在一人座下忍气吞声。” “……你还天真。”水神忍不住道,“一人之下,有多少人都暗藏野心,欲行不轨。到那时,只会伤害更多无辜之人。” 旭凤听他训话,将目光转开,又望着锦觅几人,轻笑道:“原来仙上忍耐至今,只因无辜之人……死得不够多。” 水神一时语塞。 “其实也不必多。若我未从母神之处夺来修为,她仍有能力加害锦觅,不知那时,仙上可还会计较数量。”他目光中又现出哀恸,“反正我已不计较了,兄长一人,于我已经够了。” 如今天界岂是旭凤一人可以作主,他却说得这般决然,仿佛已经预备豁出一切成事一般。 水神无法赞同,但将心比心,也无法出言驳斥。 “……殿下此心可贵,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六界人心纷繁难测,此事难以万全,只会更加万劫不复。” 旭凤沉默自省一阵,平复情绪后,便做出让步。 “仙上教训的是。兄长以一命还我平安,我也不该徒惹灾祸。”他道。 “但兄长亦不能枉死。他所求不多,如今天界却仍负他所望。若另有明主出世,旭凤拥立,望仙上也不要再以君臣父子之道阻拦于我。” 水神闭目,深叹口气。 如今已不是他辈鼎盛之时。 他如今唯有余恨,而旭凤虽恨,至少还有热忱。 “觅儿,我们走吧。”他走开几步,唤道。 “……哦。”锦觅站直身子,看到魇兽已经毫不留恋她,躲在鲤儿身后了。 “美人儿你舍不得走吗,是不是舍不得我啊。”彦佑道。 锦觅冲他瘪了瘪嘴,又不放心地望了旭凤一眼:“凤凰……那我走啦。小鱼仙倌如果回来了,你可要记得告诉我。” 旭凤只点点头,不像从前那样开怀。锦觅对魇兽也挥了挥手,只希望它在这里,能让凤凰开心一些。 . 3. 魇兽入了笠泽, 便精神一振,循着熟悉气息奔跑起来。 它近日可过得一点不好。先看到主人受伤,醒了也不开心,几天不回璇玑宫。然后被天后私下带走,吓得不轻。好不容易主人回来为它治伤,陪它两日,却又不见了。璇玑宫中出现旁人来来往往,扰它闲游,有人对着他提起主人的名字,也不知有何居心。它一个梦珠都没有吐给他们。 旭凤跟着他赶去,只见它在润玉门前呜咽。 自己出来一趟,倒把润玉独自一人晾了许久。旭凤不安,也赶忙开门。 润玉仍坐在墙角,闻声望来,魇兽已经直向他扑过去。 “小心……”润玉来不及问它为何在此,赶忙出言阻拦。 旭凤也张大双眼,却未看到它撞墙。 魇兽跪卧在润玉身旁,向他怀里蹭。 它竟真的能触到他。 “魇兽……” 润玉一时惊异,只是经不住它卖力撒娇,呆愣之余,也伸了手抚它颈项。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