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沉入地平线,夜色宣洩,终于倾盆而下。 5. 仓库外阳光正盛,员工们进进出出,手裡都抱着一箩筐材料。 「刹车片还是不行。」五条扔了扳手,把自己从车底推出来,「一烧就软,肯定撑不了多久。要想跑过对家,山田恐怕得好好琢磨下他们的制动系统了——依我看,整个架构都有问题,真不知道设计师怎麽还在上班。」 夏油顺手递给他一瓶水,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上面白纸黑字写了计划中的一应条件,包括参加半个月后的法吉勒耐力赛试水。 至少在勒芒的规程上,刹车系统与轮胎近似,都统一归属于「对轿车零件的替换」。夏油一心二用,同时思考五条的提议与上头批的公文,道:「我回头再把勒芒的规矩研究一遍,让七海也跟着一起看。他最细心,这方面只要有漏洞可鑽,就肯定没问题。」 矿泉水只剩小半,五条把瓶子放回工作台,伸了个懒腰。 「事先说好,这些都是你的活。」他转了转掌心的螺钉,竪起食指,「我对付车,你对付人。」 「我对付人。」夏油失笑,「再不然还可以去找硝子。我前段时间还在派克林迪的裁判席上看到她了——如果勒芒的邀请名单上也有她,走个捷径不比什麽都快?」 即便五条从来不管这些条条框框,家入硝子的名字也足以让他升起几丝兴趣。这位姑娘是过去跑山时认识的车友,大学毕业后果真进了赛事系统工作,不少大奖赛上都有她的身影。 令观察员徇私固然不可行,赛前检查鑽个无伤大雅的空子还算常见。只要有人脉,即便把底盘改得比赛道还低,组委会也能睁隻眼闭隻眼——至于会不会出人命,就不是他们该管的事了。 七海提着两个塑料袋走进仓库,一左一右搁到桌上。「先吃饭再乾活!」他对两位前辈疾言厉色,「下午还有一场试驾,先试试这个批次的刹车片有没有改进吧。」 时至正午,员工们也陆陆续续返回,在各自的工位上吃盒饭。测试场前头停了一辆山田-瓦尔基里78,漆黑的流线型车身在来往人群中格外突出,可惜谷风车队见得最多的就是超跑,姑娘小子们都对其熟视无睹,照旧聚在一起吃吃喝喝。 五条咬着三明治画图纸,一支笔被他玩出十几种花样。起初夏油还有心思看上几眼,后头也就由他去,自己开了瓶可乐进办公室,优先解决午餐。 过了半小时,盒饭和袋子都进了垃圾桶。夏油准备打个盹,七海突然推门而入。 这位从律师转行来当车手的后辈拥有部分丹麦血统,五官和身材都偏向白人。他往夏油桌前一站,日光便唰唰被佔去大半,像凭空移来了一座稳固的山峰。 「刚刚收到电报,是一封来自唐尼·杜克的简讯,他想给你打电话。」七海说,「就是那位负责项目的总运营,这段时间一直在干预我们的决策。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联络,估计不会是什麽好事。」 夏油扶着前额叹了口气,隐约有了预感。 「没问题,让他转接我。」他把台式电话往面前挪,佔据了原本预留给小憩的空间。百叶窗外有动静吸引了夏油的目光,他偏头看去,发现是伏黑惠背着书包跑进仓库,一熘烟蹭到五条身边看他修车。 七海离开了,护目镜后面的眼睛隐约透出点焦虑。不一会儿,电话响起,夏油仍旧目视窗外,单手拿起听筒:「餵?」 运营主管:「夏油先生,久疏问候。关于下周的法吉勒耐力赛,我和董事长商讨了几天,有些决议变更要通知你。」 这麽开头的铁定没好话。夏油无意识拨弄着电话线,眼神追随横跨仓库的五条,没太在意唐尼说的话。他看见五条进后备室关了门,出来时已经换上一身赛车服,就知道他是准备试驾了。伏黑被大人们招呼着坐在仓库外头,手裡拿了杯果汁,注意力直往门口的山田超跑上飘。 「您说,我在听。」他适时补充。 「我们决定更换车手,夏油先生。」唐尼说得轻松自满,像面对任何一个随处可见的客户,并非出于商量,而是宣佈与命令,「经过评估,五条悟的综合能力不足以被公司採用,将由山田旗下另一位优秀车手轮替。」 瓦尔基里-78低吼着点火发动,五条对伏黑比了个拇指,缓缓降下车窗。头盔压翘了他前额几缕银发,令其草率地紧贴肌肤,被阳光晒出将近透明的色泽。 夏油沉默了半分钟,并不意外于这个决策:「我无话可说。您看起来并不打算将项目全权交给我,为何董事长先生不委任您为负责人呢?」 唐尼显而易见地有些烦躁:「总之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你只管通知他就行。那种行事风格……」「会让你们一败涂地。」夏油站起身,电话线绷得笔直,被他晃动的上半身带着左右打转,「不光勒芒,没了他,你们甚至在法吉勒都跑不进前三。」 他斩钉截铁地宣告:「倘若无法信任我的安排,从一开始就别带着项目来找。谷风虽然经济紧张,好歹也吃得起饭,不至于受制于人。」 仓库外,黑色超跑已经开始加速,在试赛道上轰鸣驰骋。负责掐表的灰原站在伏黑身边计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脸上随时挂着笑容。 「你得履行合同条约。」唐尼加重语调,像在给自己找回场子,「不管怎麽狡辩,谷风确实需要这笔钱,而且董事长也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必须妥协。」 他说了这句话,又或许没说。但夏油听得明明白白,比巨石砸穿瀑布还清楚,像一枚落入古井的钢钉。 超跑还在加速,以令人心惊胆战的速度切弯,再把直道跑成毫无摩擦力的光滑水平面。灰原都忘了和伏黑聊天,二人同时屏息凝视,眼中闪着如出一辙的期待。若这次试驾能打破单圈纪录,他们与福瑞克的差距将会大大缩短。 办公室内,夏油望着远处出神。他近乎漠然地听唐尼在听筒另一端口若悬河,目光追随那辆闪电般掠过跑道的赛车奔向夕阳,与即将复盆的夜幕缓缓重合。 最终,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妥协。 「我明白了。」他说,「但愿你们能跑个好成绩。」 夜幕炸开耀眼火光,浓烟与烈火同时升腾,将深深陷入防护栏的超跑囫囵吞噬。刹车失灵了——在场所有人都看见它直挺挺地冲向水泥栅栏,四驱不断冒火,是制动系统在徒劳无功地拥抱轮胎。 于是挂断的听筒掉落在地,连带着整台电话一起重重摔倒,把办公室砸得哐当作响。刚刚还歪着头听电话的人已经撞开门奔出仓库,与众多大呼小叫的员工一起冲向赛车。 提着灭火器的虎杖一马当先,指挥其他几人从各个方向压制火势;最先发现不对的灰原第一时间反手捂住伏黑的眼睛,在少年骤然抬高的询问声中牢牢施加钳制,无论如何都不让他靠近。 「没事!他能出来!」虎杖扯着嗓子喊,「问题不大——大概!」 他们从滚滚浓烟中揪出一个人,那人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一把扯掉头盔,深深吸进掺杂着焦煳味的冷空气。他似乎张嘴想骂粗口,却突然被大力拉进一个怀抱,强行打断了那几个「F」开头的髒字。 夏油抱得很紧,心脏惴惴不安地撞击肋骨,指尖都在抖。他不顾那件发烫的赛车服拥抱五条,用颤抖的嘴唇找他的眼睛,拭去那张脸上焦黑的髒汙。 「没事啦!」五条不习惯这个暌违十年的拥抱,喘着气咳了几声,「都说那破刹车迟早出事,这不,我的预感没错吧?」 近处的人群忙着扑火,远方是挣脱灰原跑来的伏黑惠。夏油抓紧五条,像抓紧一根稻草。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一遍又一遍,「对不起。」 * 处理完事故现场,员工们簇拥着五条往回走,听他语气激动地抱怨自己如何试图踩刹车,又如何眼睁睁看着车头撞进护栏。 伏黑难得激动,围着五条问他有没有哪裡受伤,却只是被揉着脑袋寥寥安慰了几句——刚刚经历事故的五条擦了把脸就跑到工作台继续画草图,铅笔移动得飞快,蓝眼睛从灰烬后面露出来,透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变速箱也有点问题,」他咬着笔杆琢磨,「除非把轴一起换掉……」 忙到半夜,员工们陆陆续续走了,只剩七海灰原和虎杖还在忙着收拾残局。报废的试驾车只是个样品,真正用于改装的瓦尔基里还停在车库,承载着山田分布CEO投入的900万美元和谷风车队所有人的心血。 灯盏相隔亮着,夏油坐在记录桌前翻看勒芒赛规,用半生不熟的法语理解那些条条框框。他仍然有些心悸,胸腔涩痛,像被一杆铁杵伸进去胡乱搅动再蛮横地抽离,拖泥带水地扯出支离骨肉。 面前不知不觉坐了一个人。他抬头,是垂眸不语的伏黑惠。 「夏油先生,」少年低声问,「您曾经被火烧过吗?」 「很幸运,这种事从未发生在我身上。」夏油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尽力支起一个宽慰的笑容。 伏黑不说话了。 风扇慢悠悠转动,灯影被切割成条状,严丝合缝地将五条与那杆纸笔嵌入其中,笼罩他左腕上包裹着纱布的伤口。 「赛车服是防火防热的。」夏油再度开口,声音很轻,似乎也在说给自己听,「只要他像今天这样及时离开车身,就一定不会有事。」 少年得到了善解人意的回答,迟疑而忐忑地点头:「而他逃出来了。」 「对,他逃出来了。」 时钟指向午夜,夏油收拾好公文包,与最后离开仓库的灰原告别。他走到还在工作台旁琢磨草图的五条身边,从对桌抽出椅子坐下。 察觉到他的到来,五条抬起头,抹了把鼻尖沾着的灰:「别告诉我还有其他地方出问题了。光一个刹车系统就够我们琢磨上好几天,还得在不违规的情况下调整——怎麽就这麽麻烦呢?大家都坦诚上路不就好了,谁生谁死全看天意……」 「悟。」夏油打断了他,「你不能去了。」 静默。 「哦,」五条摔了笔,眼神很冷,「你的决定?」 「上层的决定。在山田分部负责超跑项目的总运营——那个美国人,说你不适合代表山田,要我们换人。」夏油语调很缓,骨节分明的十指在桌面交叉,微微绞紧。 五条盯着他看了会儿,慢慢站起来。 「行。」他说,「告诉他们变速箱有问题,开的时候温柔点。」 灯光熄灭,夏油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离开仓库,步入夜色。他身体里某个部位传来难以抑制的疼痛感,像折断了几根骨头。 明明今晚受伤的那个人是五条悟。明明他难得听话地不吵也不闹,径直接受了自己被取缔的事实。 然后夏油又真切地想起来:早在五条家破产的那一年,小少年就不再肆无忌惮地大笑了。他们都被迫亲手掐断自己的理想,学会向现实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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