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继续踩油门，力图逼出GT40的极限。他们在公路上风驰电掣，尾灯在暮色中拖出一道狭长的猩红，闪电般擦过树梢与石子；身边景物被扭曲拉长，速度越快，耳边飞逝而过的时间就愈发迟缓。
五感被放大、延伸，以至空气中每一丝凛冽的松香、泥土的焦味与路面暴晒后浅淡的油漆味都被束成一根橡胶管，随猛烈凌厉的强风捅进鼻腔，长驱直入，把气管与隔膜撑得鼓鼓囊囊。
过弯时夏油不再猛打方向盘。他选择边减速边逐步转向，待座驾渐渐习惯，再在下一个直道猝然提速——扭矩飙升，仪錶盘往右打，引擎发出沉闷狂暴的嘶吼。推背感把少年人牢牢拍在椅背，五条抓着安全带大呼小叫，银发被风吹得凌乱。
隧道映入眼帘，夏油再度减速，余光瞥了眼一旁的五条。
随后油门到底，转数猛飙，福特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隧道——半封闭构造中响起空气爆裂的轰鸣，宛如近距离接触一场爆炸！
巨响几乎震碎耳膜，随摩擦力向后迸射，把大脑震得一片空白。在那几近失聪的瞬间，五条隐约听见身旁飘来一声上扬的笑。
「记好了，我是夏油杰。」
驶出隧道，GT40在坡度平缓的减速带上靠边停稳。轮胎锁定，夏油扶着方向盘喘了口气，往椅背一倒。
「怎麽样？」他说，「满意没？」
五条松开安全带，慢慢抬头，乱发下一双眼睛亮得异常。他看着夏油，目不转睛，像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玩具。
「有意思。」半晌，他慢慢笑开，「杰——你真有趣！」
不知所措但胸有快意的夏油也跟着勾起嘴角，心头浊气随风而散。他们交换位置，由五条开车继续向前，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
——然后被山火后滚落路面的碎石划破了底盘。
彼时夏油问了一句「刚刚是什麽声音」，五条满不在乎地摇头，脚底还在加速。前者见他信心十足，便勉为其难地撇开思绪，忽视车内逐渐升高的温度。
AC坏了，大概。
直到他们一路高高兴兴地开下山，拐进加油站，才发现车辙后拖了一条极深极长的水痕。油箱空空如也，底盘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液体，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极重的焦味。
「漏光了。」夏油心有馀悸地掀开盖子，「刚刚那块石头击穿了油箱，我们漏油漏了一路。」还居然没出事，实属万幸。
五条埋怨地「诶——」了一声，拔出钥匙，靠在熄了火的车旁。夏油借用加油站的公共电话拨给维修站，让他们立即派人来拖车。
就这样，两个人等到凌晨三点，终于在寒风中目送拖车到来，载着GT40扬长而去。车主与他的同行者磨蹭半天，终于幸运地拦住了一辆私家车，让对方把他们顺路载到USC。
学生宿舍没有门禁，夏油准备上楼，才发现五条站在原地踢消防栓，并没有回宿舍的意思。他当即想起这人有钱得很，大抵不会扣扣嗖嗖挤十几平的学生公寓。
「你家裡这儿远吗？」他扬声问。
「到这儿就没事啦，我换辆车回去。」五条勾着腰带下摆拨弄那串车钥匙，「路中间为什麽会有石头？这根本不合理……」
夏油扶额：「合理得很，那片区域两天前才刚刚解除封锁，山火烧了好几天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楼梯口聊天，谁都没挪步子。夏油试图按捺某个疑问，但随着挂钟一格格前进，月光映在牆壁上的影子也逐渐游移，他终于没能忍住。
「所以，不会有第三次？」
五条收回脚，疑惑：「什麽第三次？」
问到这儿已经算夏油的极限了。他不自在地咳了声：「没事，我先回去了，明天还有哲学史。」
身后的目光始终牢牢粘着嵴背，不冷不热。夏油在那两三秒的停顿中感到近乎窒息的酸涩，牵引着心脏缓缓下沉，没入冰水。于是他抬头踏上楼梯，希冀自己至少还保持了点尊严。
直到一句话轻飘飘拂过耳畔，像星光从虚淼寰宇轰然坠落，直直栽到脚底。
「和我交往吧？」五条说，笑意斐然。
夏油僵硬地转过身，看他倚着牆壁，发丝和眉梢都在发光。许久，他听见自己说「好」，声音不轻不重，擦着微冷的空气脱离唇齿。
五条笑得更深。他像个顽劣的孩子般吐了吐舌头，蹦跳着窜出门廊。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把那句突兀而暧昧的话语关在身后，留给许久未动的夏油。
3.
伏黑惠打开门，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他逆光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夹克与工装裤穿得整齐笔挺,黑发凌乱地垂在肩背，露出一张线条凌厉的脸。男人指间还转着一枚打火机，光线就从那裡漏过，疏疏浅浅地轻盈落下。
「好久不见！」男孩难得惊讶，「夏油先生，有什麽事吗？」
纽约的午后格外炎热。夏油松开衣领，抬头露出个亲切的微笑：「好久不见。悟在吗？」
伏黑摇头：「这个时间他大概还在NYU呢，您可以去那附近找找。」说着把门开得更大，邀请道：「如果不着急的话，就进屋等吧。」
打火机老老实实地回到腰带，夏油摆摆手，食指根挂着一串车钥匙。「我去找他，」他对男孩说，「晚饭就劳烦你啦。」
格林斯街距离纽约大学只有半小时车程，街景飞速掠过。夏油半开着窗，在红绿灯的间隙点了根烟，让自己短暂地放松下来。去见五条的路途总令他精神紧张，彷彿裤腿沾了一撇泥点，怎麽搓洗都去不乾淨，只能尴尬地用牆根遮掩。
一晃十年，这点习惯依旧褪不掉、捨不离。
彷彿他们还在南加大，被洛杉矶的夏日晒得大汗淋灕，肩并肩靠坐在护栏边吃一根冰棍。记忆被留影机铭刻在昏沉暗室，随胶卷一点点发黄，最终埋进落叶与软泥深处。
夏油靠边减速，随意朝人堆里看了几眼。他立即捕捉到一个鹤立鸡群的银色圆规，便摇下车窗喊：「嗨，悟！」
那声音分海似的噼开人群，直奔五条而去。背着单肩包的青年立即停步，透过墨镜看向马路，并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那辆银色迈凯伦。
他笑了，拨开人流走向街边，衬衣西裤把腰身勾勒得格外好看。不少人都在回头偷偷打量——夏油也发现了，他掸了掸烟灰，不发一语。
解了锁的车门被拉开，副驾挤进来一个竹竿似的五条悟。他依旧憋屈地卡在椅子与车顶之间，银发乱糟糟，眼睛却很亮。
「你怎麽跑来了？」夏油发动车辆，五条便愉快地问。
指示灯闪烁，迈凯伦回归主干道，调头上了引桥。夏油：「日收入200美元，乾不乾？」
五条皱眉：「啊？你不会是沾了什麽不乾不淨的东西……」
「省省吧，是山田集团。」夏油目视前方，趁着直道腾出右手掐灭了烟，「他们要在下届勒芒上赢过福瑞克。」
短短几句话，五条已经猜了个大概。「所以来找你了？谷风车队还真是有排面——对了，那跟我又有什麽关係？虽然200块确实很诱人啦……」他拖长声音，偏头透过车窗的反光打量夏油。
驶入主路，夏油换挡加速：「别揣着明白装煳涂。我推荐了你——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沉默。街景一晃而过，五条托着腮思索片刻：「所以他们不放心我的技术，要来看明天派克林迪的总决赛？」
他总是聪明得过分。夏油点头：「你恐怕得暂时和学校请个假了。谷风只在加州有仓库，纽约离得太远，来回都不方便。」
这话已经默认了五条会答应。但他也没提出异议，看着街道两侧熟悉的景物慢悠悠道：「又是帮你修车、改装、试驾再赢比赛的活？可以啊，反正这钱不赚白不赚。」
夏油听着他上扬的尾音，知道一定还有话没说完。果不其然，当他们回到格林斯街24号，在几棵苹果树中间停稳后，五条用下巴点点拉开房子前门迎接他们的伏黑惠：「但那就没人照顾惠了，除非把他也带去LA。」
「说得好像平常不是他在照顾你似的。」夏油熄火下车，叹着气按下车钥匙。迈凯伦发出一声短促的响声，车门落锁，前后灯同时闪烁红光。
他们朝房子走去，鞋底踏在松软的草地上。伏黑对夏油点头问好，对五条则狠狠白了一眼——后者不明所以，依旧心情甚好地哼着歌跨过门槛，顺手关了门。
他如今也会顺手关门了。
房子大概七八十平，餐桌上已经摆了几盘热腾腾的菜。夕阳斜照，朝西的客厅落了一地板霞光，木制傢具被染得通红。夏油洗完手便替伏黑摆碗筷，趁五条坐在椅子上发呆的间隙问：「津美纪呢？」
伏黑原本并不愿让他帮忙，见争不过，只得默默埋头从电饭锅里盛米饭：「姐姐去日本了，她那专业挺特殊的，比其他大学都早开学两个月。」
三碗饭上桌，夏油在侧旁落座，脚尖踹了踹某人佔据半块地板的腿：「这会儿也块放暑假了，如果惠课程不紧，我可以让野岛把他也一起带去洛杉矶。」
被踹的人毫不留情地反制回去，四条腿在桌子底下乱成一团。五条面上不显，伸筷子夹菜，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行呗，什麽时候出发？」
「没定，理论上你还处于未被正式录用的状态。明天的比赛得稍微收敛一点，」夏油耸肩，把左脚从五条两侧踝骨中间抽出来，轻描淡写地蹭了蹭他裸露在外的脚背，「免得金主们嫌你行事太自我，不好拿捏。」
听得一知半解的伏黑选择埋头吃饭，偶尔瞄一眼夏油，踟蹰着迟迟未开口。夏油很快察觉到少年的犹豫，说：「别担心，是来钱快的正经生意。」
据上次来拜访的情况，五条大约还没还完房贷。副教授工资不算高，税却高得惊人——即便他每天都跑去临近车行帮忙，手头的积蓄也总攒不多。
「我没问题的。」少年语速有些快，拿筷子的右手发紧，「请您尽情支使五条老师，别让他再去修车了。」
夏油夹菜的动作一顿。他立刻偏头去看五条，后者却半点不以为意，甚至主动出击：「怎麽了嘛？」
「说过多少遍……」夏油压抑着翻涌的怒意，「乔治家迟早要被关停，挣那十来块钱有什麽意义？你既然讨厌基础工种，就不该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一张椅子相隔，五条无辜地眨眨眼，把萝蔔片塞进嘴。他丝毫没有反省的架势，在细嚼慢嚥后反问道：「可他们有转子！那东西酷毙了，民用车根本见不到——即便是经常光顾States&Sator的潮牌单主们也没门路搞到手。难不成你让我放着这麽大好的机会不乾？」
自知跟这人拌嘴纯属浪费时间，夏油咽下一口饭，沉声说：「如果山田能在勒芒上夺冠，车手也会分到奖金的五分之一。这是我们谈好的合同，只要不出意外，别说一台转子发动机，一百台都能买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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