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白银立刻说服了五条。他高高兴兴地点头同意，继续伸筷子夹菜。伏黑看得略带忧虑，想说什麽，却终究只是动了动唇。
*
第二天，夏油从宾馆出发，独自前往派克林迪的赛场。他在入场口接到野岛和三四位西装革履的山田分部高层，领着一帮人往观众席走，边走边介绍这场比赛。
作为民营赛事，派克林迪的知名度与影响力都数一数二。总圈数10，由观察员负责一对一把握车辆位置，判定最先冲线的车手获胜。这种比赛通常不设奖金，获胜者打响名头，没赢的也算得个经验，大家都玩得认真，十几年来没出过什麽事。
「那就是你说的五条悟？」山田超跑项目的总运营抬手指向赛道，夏油朝那个方向看，正好见到五条在和检查员吵架。银发青年身材高挑，放在欧美人里也不逞多让——因而每逢争执都格外有气势，墨镜一戴，怪像个有背景的多金贵公子。
可惜多金是谈不上了。
夏油暗自揶揄，脚步匆匆地暂别高层，朝候车位一路小跑。香槟色超跑前站着个头戴鸭舌帽的检察员，胸前挂着吊牌，专门负责在赛前检查车辆改装是否符合规章。
「先生，您这个后尾箱的尺寸超了！这是比赛的规矩，不遵守就不能上路……」检查员老大爷喘着粗气，明显被气得不轻。
始作俑者撑着后盖往他面前一杵，半步不让：「你必须告诉我是哪本指示书的哪个章节和哪条规定，不然凭什麽你说违规就违规？看好了，这是66年修订的手册，裡面可没有半句提到这该死的后备箱！」
检查员鬍子都快飞到额头了：「先生，现在是1977年！」
「对啊，我又没有智力障碍。」五条瞪眼瞪得理所当然。
「那就请您按照1976年最新修订的手册办事！」检查员把胸牌掰得咔咔作响，「不合规就是不合规，我必须在登记簿上取消您的参赛资格……」
眼看五条就要伸手夺检查员的笔，夏油赶紧三大步冲上去，一把揽住检查员的肩膀，拦下他即将落笔的动作。「诶，他这人说话冲，兄弟别跟他置气。」夏油摸出一包烟往检查员手裡塞，「后尾箱总共差了那麽一丁点，就当没看见，行了行了。」
说着，他从夹克内衬里抽出一张名片，强行塞到还面露拒绝的检查员手裡：「山田集团听说过吧？包半年免检售后，给点面子喽。」
五分钟后，检查员勉为其难地走了。夏油松了口气，转头对五条说：「这下好了，几位衣食父母可全程都在看呢，你就是想装也没地方装了。」
爱惜地抚摸着后尾箱，五条嗤之以鼻：「他们只是要赢，又有谁在乎车轮背后那张脸长什麽样？反正冲线的是我就行，他们爱用不用。」
知道这人就会挑自己喜欢听的说，夏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点头：「行，你记住自己说的话，只管往前冲。」
老闆们大抵不会喜欢一个拂他们面子的人——即便这个人意味着胜利，现实却有太多东西比单纯的获胜更重要。但这些都不是五条需要考虑的，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发动那辆车，绕赛道十圈，再当先冲过终点。
比赛即将开始，夏油回到观赛区，与欢呼的人群挤在一起，身后就是四位脸色各异的大主管。他从不担心这场比赛的结果，反而对高居看台的观察员们产生了兴趣。
这些人通常由主办方统一委任，因此在高规格的赛事上时常能见到熟面孔。夏油在广播的倒数声中抬头环视，正好撞上B5观察员的目光。
「果然在啊。」夏油喃喃道。他与曾经跑山认识的女士四目相对，在对方那颗难以忽视的小痣上略作停留，点头致意。
尖锐的哨笛声响，十几辆超跑骤然发动。引擎咆哮着拽动钢铁，从0到100公里静止提速；五条并未抢佔先机，他排在第二梯队，速度却保持得极稳。
现场观众振臂呐喊，为支持的车手喝彩。群情激昂中，夏油瞥见野岛一个劲儿往右拐的眼色，便转向那位站在右侧的总运营先生：「请您放心，悟向来知道该怎麽做。」
「这样？」运营用手帕擦汗，肥腻油脂堆积出的双下巴随着喉部动作缓缓起伏，「可他明明落后了！」
一看就是不怎麽瞭解实际赛事的文员。夏油并不想出言指责，顶着嘈杂的背景音说：「勒芒对匀时和速度的要求比这高得多，落后个三四圈都不罕见。您且放心慢慢看，他会漂亮地赢下来的。」
随着对话，属于五条的福特在第二个弯道甩开三辆车，硬生生追上了性能最优起步也最快的首车。脚跟在离合与油门间起舞，换挡片被磨得嘎吱作响，整辆车都沉浸于淹没杂音的巨大咆哮中。
「对了，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女孩。」青年驶入直道，扭矩飙升，仪錶盘颤抖着逼近六千转。他一边安抚轿车，一边毫不犹豫地挂挡踩油门，把后面几名瞬间甩开。
轰鸣响彻天际，引擎粗重的吼叫令所有人热血沸腾，数百双眼睛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地平线。观察员们紧张地掐秒錶，夏油一边安抚金主们一边捏了把汗——可千万别开疯了，否则不好收场。
观察员报出时速，五条悟与他的福特一骑绝尘。轿车离终点线愈来愈近，速度不减，残影在炎炎烈日下拖出几道尘埃似的褶皱；几个金主都皱着眉，夏油则目不转睛地注视超跑，看五条如何趾高气扬地在最后百米内再次加速，以利刃出鞘般凌厉的气势冲过终点。
赢了。
4.
法拉利冲线，驶出五十米后减速停止。五条拉开车门跳下来，大声叫："是我们的胜利！"
那天阳光很烫，从他嘴边落到衣领，画出几根分明的线。夏油就站在路牌边，习以为常地伸手接他，把那双挥动的手拢进掌心：「行了，是我们赢了。」
第二辆车迟了半分钟才到，车主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瞪了五条半天，又自个儿蔫了。夏油向来是那个协调的仲裁者。他说：「按照约定，我们要把这条赛道租下来，期限一个月。」
车主没精打採：「行行行，快滚。」
夏油接过凭据，牵着五条绕过法拉利，再在驾驶座前松开他的手，抢先鑽了进去。被忽悠的银发少年惊觉被骗，当即伸手往夏油肩上扒拉：「这是我的车！」
「谁抢到位置就是谁的。」夏油岿然不动，陪他幼稚。最终他们以猜拳决定胜负，五条还是耷拉着肩膀绕去副驾，闷闷不乐地扣好安全带。车门合拢，引擎发动，熟悉的轰鸣声载着他们驶下高速。
为了比赛日能顺利举行，他们半个月前就开始与管理人接触，想尽各种方式拿下场子。五条负责全程坐在旁边舔冰激凌，任夏油拿着文件和有效声明周旋于琐事之间。按他的话来说，自己是「接送司机」和「同行者」，在没给钱的范畴里已经出了最大力。
结果最终还是充当筹码，靠一场比赛赢下了合同。
「嘿，我们还是去海滩吧？」五条把椅背放倒——他最喜欢这种姿势——仰头看天窗。这辆车并非正规超跑，内饰和框架设计上都兼具娱乐性，刚才能赢纯属对方技术太差。
「除非你还想在天文台冻一晚。」夏油说，「山裡昼夜温差太大，上次没感冒不代表这次也没事。」
但他也不反对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去一趟。居于制高点的感触太过深刻，彷彿整座城市都躺在自己脚下，灯火亦为匍匐蜿蜒的河川。五条摘了墨镜，夜幕与光明都向他俯首，强风吹动衬衫，他轻盈得像一隻鸟。
轿车在Santa Monica的海滩边停下，太阳正好向西偏。夏油从后尾箱里拿出食物和水，跟着五条越过平台，在海涛的边沿席地而坐。
夏油在等待日落的间隙悄悄凝视五条，看他触感细腻的侧脸与额发。他们拙劣生涩的「交往」自那天始，却在日復一日中落定为某种更加根深蒂固的东西。
可五条总飞得太高，风似的来去自如，夏油便逐渐觉得自己是那个握住风筝线的人。想收紧手指却怕弄断细线，于是只能提心弔胆地捏着命脉，希冀风筝有朝一日能自己「下来」。
——除了他时常因飙车太嗨而原速下了山，并立刻被守在高速出口的条子围堵抄罚单；抑或在夏油尝试改装那辆GTA副驾时奢侈地用公共电话抛来几句嘲讽，说他束手束脚什麽都不敢动，到头来也只能累赘地换掉几套内饰。
令人头晕目线的交往二字从来不限于一份品行、一个令人心动的侧脸抑或几秒钟内炸开的冲动；夏油在驾车的间隙曾无数次瞥向五条，看他张狂神色和初入世般懵懂又通透的眼。
我得教他。他无数次这麽想，彷彿能从中攫取几分莫须有的自信。我得教他，教他如何涉足于水，如何不打湿衣袖。
待得破碎的想法尘埃落定，悟就成了他的责任。
在南加大留学的日本人不多，夏油家庭也不富裕，打几份工才省吃俭用凑出一辆朱丽叶-GTA。谁知还惨遭意大利厂家背刺——涡轮上不了压——以至于刚提车几天就躺在修理店了。
也就是在他刚开始跑山没几天，五条带着火红蝴蝶翼闯进停车场，搅浑了加州的蓝天。夏油自认倒霉，只能乖乖攥紧风筝线，扮演一个称职的大人。他们在唇齿间交换清风，气息此消彼长，像一段荒诞无釐头的轻喜剧。
海滩风起，暮色渐渐收拢。赤橙收为一线，半边天还蓝汪汪，另半边已没入骤亮的红。云层很高，大海静静躺在脚下，波光泛起镜面似的粼。
「悟，你为什麽要来LA？」
「啊？」望着夕阳发呆的人眨了眨眼，「讨厌家裡的氛围就跑出来了，需要什麽特别原因吗？」
想起五条家近年来三番五次的风波，夏油有些担忧，又觉得自己委实没立场说这些话，索性闭嘴。「也就你会这麽做了。」他拧开瓶盖喝了口矿泉水，「毕业之后呢？」
他们很少谈论这些。他们很少谈论未来。
「反正又不会饿死，只要还能碰车，爱乾嘛乾嘛。」五条半点没正形，「难不成你要我现在就开始想这些麻烦得要死的话题？」
夏油笑，声音又低又沉，没再接话。
或许我们不需要考虑那麽多，他想。总有些人是现实无法击溃的，或许我们就是那个幸运儿。
他只记得那天的日落很美，洛杉矶在夕阳下燃烧。海浪冲刷堤坝，平台外的钢索缓缓摇曳，耳边是浪潮、铁鍊与掠过路面的车响。海岸线遥遥相望，五条屈膝坐着，右手撑在身后，衣领与发丝都被风扬起，像晚霞的一瓣羽翼。
「悟。」夏油轻轻说。他知道五条一定会回头。
五条回头了。他眼裡盛着两轮落日，此时多了一个夏油杰，正正当当地旋在那火焰中央。
没有下文。那声呼唤尾音微扬，停在一个不轻不重的浪尖上，徐徐蔓延，淌进五条眼中。夏油抚着他的后颈轻轻吻他，眼睫微颤，渡让这世上最宽容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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